我们的人生

值得一写

更值得一读

下午醒来，睁眼看见一束光斜射进房间，我的猫躺在地板上光斑里，像一块刚烤好的肉松面包。

我从来没有觉得它这样好看。阳光调整了它的饱和度，显得毛发溢彩，鼻头粉嫩；又打上了柔和的亮部，使一切都蓬松而温暖。它轻轻地呼吸，身体也轻轻地起伏，像风吹过麦穗，一种无言的饕足和美满从风来处汇入内心，引人震颤。

在已经显出凛冽的初冬，它是另一种意味。

上一个冬天，它来到我身边。

送养人反复确认我是否要领养它：一只已经成年的中华田园猫，被前任主人遗弃，性格敏感又胆怯，不会主动亲近人，甚至不愿意跟人在同一个空间下吃东西；讨厌肢体接触，洗澡四个大汉按不住，唯一的优点就是安静，不闹人。

缘此，它成了前主人的“淘汰品”，送养人手上的“滞销品”。

我却觉得很好。我懒惰又冷漠，在城市里讨生活已属不易，只有少得可怜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自然也不希望别的什么过分干涉我的生活。我没有很高的情感报偿需求，也就不希望宠物对我有过高的需求。一个沉默的室友，彼此相望派遣孤独，就已经值得了。

为此，我自认为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迎接它的到来。好像《蒂芙尼的早餐》中的Holly说的，我们不属于彼此，只是相互陪伴。

我在宠物医院第一次见到它，比我想象中毛色更暗淡一些，也没有我喜欢的红虎斑纹。我们花了五分钟才把它从航空箱里拖了出来，它就像一块用久了暴晒干的拖把布一样瘦长又僵硬，一动不敢动，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围了一圈的人类。接着又带上头套，被护士小姐姐抱来抱去地抽血、取样、做检测。等待结果的过程中，它缩在医生的电脑显示屏后面，一声不吭，只管装死。

核酸检测需要等待四个小时，它就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从三点蹲到了七点，连尾巴都没动一下。

我当时想，狠，果然是个能忍的。没想到这才是它忍者神猫的开始。

那天折腾到深夜才到家，它又在航空箱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才敢慢慢地走出来。以一种匀速爬行的警惕姿势，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再次不动了。

走出笼门的一刻，我都觉得很神奇，拍了照片发给朋友。又怕它更紧张应激，没有多去理它。第二天下班回来发现它已经换了地方，在空调和天花板的夹缝中把自己镶嵌成了一根猫条。就这样继续做石头，不声不响。我的家里仿佛和有猫之前完全没两样，它没有声音，也不出现在你眼前。但又有了不同，我习惯在各种碎片时间中抬头看它，见它依旧在那里，没有跑掉，也没有死掉，就有了大差不差的安慰。

到了第三天，我发现它也会偷偷看我。大概是在评估这个陌生人的行为是否存在威胁，它居高临下，对我的一举一动全知。但当我不自量力地想要伸手触摸它时，它就会冷脸连往更远处挪走。

就这样过了第四天、第五天……一周、两周……

它从狭窄的空调夹缝转移到了衣柜上方，从趴着变成了躺着，总归是个不下地的神仙。我室友笑我花了钱云养猫，不能碰不能摸，不能打不能骂，高声讲话都怕刺激它脆弱的小心灵。

我只能笑笑，心里也没有太在意。下班回家精疲力竭，本来也没有什么力气讲话逗猫嘛。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又有什么好逼迫它的呢？

就在我做好了他准备住一辈子衣柜顶的准备时，某一天，我正伏案工作，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巨响，它从高处一跃而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毫不在意，依然直勾勾地看着我，径自走来，在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拿脑袋用力蹭了我的腿，然后走到一边开始吃猫粮。

这是它第一次在我在场的情况下出现在地面，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它吃东西的样子。

非常难以形容那种惊喜又茫然的心情，好像某个隐藏任务突然达成了条件被触发，毫无预兆地发生了。我在不知不觉中通过了某种考核，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从此以后，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敏感多疑的猫把我划进了他的安全防区之内。它依然独立、不粘人，但是会睡在我的脚边，在我拥抱它时不动声色地忍耐，允许我为他梳毛、喂食，每天下班时间在黑暗中等待我开门。当我在场时，它似乎更加自信和稳定，不再动不动窜上衣柜或者躲进床底。

逐渐地，它会四脚朝天地睡着，会在每天早晨八点走到我身边把我轻声唤醒。

于此同时，它依旧对他人保持十足的警戒，它会辨别开门的是我还是我室友；当我的朋友来做客时，它毫不客气地冲她大骂，试图把入侵者赶走；当我和其他人一起伸出手时，它会走来亲昵地蹭蹭我的手，然后理直气壮地无视其他人，走到一边。

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你的猫性格不好。一开始我还不理解，后来亲眼目睹了他的种种“双标”表现，更加哭笑不得。只好说它天生绿茶，在我面前温柔小意，到了别人眼前，就换了一副嘴脸，变得牙尖嘴利起来。但这同一开始我遭受的待遇相比，也已经好上太多。

但是内心的虚荣又因此得到了满足，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猫爱我。它的爱很难得到，时常给人独一无二的错觉。孤独的、忙碌的人们，汲汲营营一生，不就在寻找独一无二的爱吗。

在许许多多可爱的、亲人的小猫里，我独看中了不讨喜的它；在许多急切渴望相知相伴的人中，它最终等到了我。它的世界很小，我幸运地走了进去，就像Holly最终找回了自己的猫一样，我在它的温柔中，同样找到自己的温柔。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