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车祸

作者：霁奥

编辑：院长

1

“医生，你相信我，我儿子真的没死，是他救的我。”心理咨询室内，老吴激动地对医生说。

他的双眼已经显现出老态，眼神却在此刻无比坚定，而激动的情绪又使得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老吴，你别激动。这样吧，你跟我讲讲那天的事。”对面的医生努力安抚着老人的情绪。

“那天，我跟我儿子一起出门去超市，我儿子开的车。本来天气好好的，我们走到半道上，却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路面都湿了，车轮子一打滑，我们整辆车翻了过来。”

老吴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越说越激动，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被压在了车子底下，怎么也出不来，是我儿子把我拉出来的。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他真的没死，还救了我！”

2

心理咨询一结束，老吴的妻子就急忙找到了医生，着急地问:“医生，老吴的情况怎么样了?”

“老吴还是坚持说是儿子救的他，看来他还是接受不了真相。”医生有些无奈地回答。

“他怎么就是不听劝呢。警察早就说得明明白白的了，他们赶到现场时，老吴滚出了车外，昏迷在了一旁，而我们的儿子被车子压得死死的，一动不动。”吴太太说着说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吴太太用手抹了抹眼泪，接着说:“医生，你说，这可怎么办啊？我们两口子都五十好几的人了，丧子之痛已经让我够难受的了，老吴本来就伤得不轻，要是他再出了点儿什么事，我可该怎么办啊？”

医生努力安慰着吴太太:“您也别太着急了，老吴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一时接受不了事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多给他一些时间，会好的。”

“但愿如此吧。”吴太太抽泣着回答。

3

回到家后，老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儿子救了自己，怎么大家都说儿子被车压住了呢，被压住的人明明是自己啊。

当地的报纸报道了老吴家的车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小吴被车子压住，当场丧生，而老吴摔出了车外，后来有人经过报了警，老吴才得救了。

老吴把报道读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报道说得不对。虽然医生和妻子都说，他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记忆才出现了错误。但是，那段记忆太过真实了。

那时，自己被压在了车子下，动弹不得，当天又下了雨，自己又冷又疼。这时，儿子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双手一使劲，把车子抬高了些，然后伸手拉出了自己。自己当时疼得一点儿力气都没了，若不是儿子拉了自己，自己怎么出得来呢？

而且，老吴还记得，那时儿子也是一脸的狼狈，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浸湿了，头发也是一绺一绺的。

老吴记得很清楚，因为儿子当时的表情又惊异又兴奋，老吴从没在儿子脸上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那天，自己被雨淋得浑身冰凉，而儿子的手又大又暖，自己当时一握到他的手，心里顿时就安定了不少，那股猛烈的安全感也让他刻骨铭心。

自己的记忆如此清楚，怎么会是假的呢？

尽管内心满是困惑，但为了让妻子放心，回到家后，在妻子的面前，老吴也不再坚持自己的说法了。

但是，老吴还是把报纸上的报道剪了下来，藏在了口袋里，时不时地掏出来看看，时间一长，报纸上的黑字变得又淡又模糊，纸片儿也渐渐被压成了纸絮，似乎要与口袋的布料融在了一起，但是，老吴还是舍不得把剪报丢掉。

老吴把剪报藏在了口袋里，也把悲伤都藏在了心里。老吴知道，妻子向来是个柔软而敏感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妻子需要自己来依靠。

日子如流水般匆匆地流逝着，死去的人被留在了过去，但活着的人总还有接着活下去。老吴老两口相互安慰，相互扶持着，努力为对方和自己冲淡丧子的悲伤。

他们希望着，日子还能像以前那般不悲不喜地过下去，可他们常常会因为某些事儿，又想起儿子来，然后沉重的伤痛就像一把锤子一样，猛地敲在他们的心头。

在儿子不在的日子里，家里显得空旷而寂静。当老吴两口都不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转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楼上有一架钢琴叮叮当当地响，楼下有人在放声大笑，而老吴老两口则无言地坐着，任由一幕幕场景轻手轻脚地从他们心头掠过，这每一幕的场景里，都有去世的儿子的身影。

无尽的悲痛像是藤蔓爬满老吴的全身，伸展着纤细的纸条，不时扰动着他的心。

有时老吴会想，如果当初在车祸中活下来的人是儿子那该有多好。自己已经老了，死不足惜，可是儿子还年轻，还有着大好未来。儿子向来懂事又孝顺，说不定，有了儿子的陪伴与照顾，妻子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郁郁寡欢。

家里处处都是儿子的影子，索性出门去吧。

出了家门，老吴呆呆地站在马路边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慌乱地逃出家门，这会儿真的无处可去了。

“既然想儿子了，不如就去儿子的墓前看看儿子吧。”老吴心想。

于是，老吴开车上路了。

4

天公不作美，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又是一阵风，几滴大雨水滴在了老吴的车玻璃上。然后，成千上万的雨滴从天上掉了下来。

大雨倾盆，老吴的汽车仿佛成了一辆在苍茫大海上游弋的孤舟，但多次的往返早已让老吴把这段路程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在他眼底，路旁的每一个树影都是路标，每一块石头都标记了距离。

老吴不打算返回，他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前行着。

在路上，老吴看到了几个行路人。风儿把雨水刮斜了，为了挡住冷飕飕的雨水，那几个过路人都把大衣领子高高地竖起，一人撑着一把湿漉漉的伞，愁眉不展地赶路。

老吴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却想不起何时见过，来不及多想，车子已快速地经过。短暂的困惑也马上被老吴清出了大脑，他接着往前去了。

车子还在继续前进着，雨渐渐小了一些，如墨一般的黑云也稀薄了许多，一束微小的光透过云层照亮了大地，和雨水交融在了一起。

苍白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抹红色，老吴再靠近些，看见了一辆车躺在了地上。

车子被裹在了水中，亮晶晶的大水好似为它的边缘镶上了一圈光圈，让它在这条空旷的大道上，显得有些突兀而不自然。

再靠近了一些，老吴才发现那辆躺着的汽车已经摔翻了，四个车轮朝天，车轮一下的部分扭曲变形，仿佛一头身受重伤的野兽，在痛快中抽搐着。

“出车祸了！”这个想法在老吴的脑中爆出，一时间，他也顾不上雨了，连忙走出了车子，上前查看。

老吴跑上前去，看见一个人被压在了车子下，痛快地挣扎着，却动弹不得。那人也意识到了老吴的靠近，抬起了脸。

于是，老吴看到了一张因痛快而扭曲的脸。那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线条是直的，他的脊背因为车子的重压，完成了弓形；四肢因为痛快的挣扎，扭曲地耷拉在地面上；眉毛弯弯地挂在眼睛上，眼角的皱纹弯弯的，双唇也因为疼痛弯曲着。

老吴惊呆了，那正是自己的脸。

短暂的诧异后，老吴回过了神了来，想出手推开车子。

可车子下却传出了苍老而微弱的声音:“先……先救我的儿子，他在另外一边。”

儿子！老吴的脑袋里爆出了一簇金黄色的烟火，他连忙赶到了车子的另外一边，在那里，他看见另一个人正被车子压着。

那人身子也被压在了车子下，只露出了个灰扑扑的脑袋，泥土和水和成一团，糊满了他的脸，只有眼睛放着一丝微软的光，意识已经模糊了。

这人果真是儿子！

老吴连忙抬起手臂，想抬高车子。可他意识到，自己和儿子正好在车子的两侧，儿子这边的车子一抬高，自己那边就会被狠狠地压下去。于是，老吴呆在了马路上，着急，担忧，害怕，各种情绪从他的心头翻滚出来，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你快点，不然，不然就来不及了。”车子另一侧的声音又响起了，微弱却又十分坚定。

儿子！

熟悉的声音给了老吴巨大的勇气。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用双手把车子往上一抬。只听见另一侧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而这一侧，车子被抬高了一点点。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小吴可以从车下出来了。老吴向儿子伸出了手，只觉得小吴的手被雨水浸得像冰一样凉。老吴用力地将儿子一点点地往外拽，直到儿子的身子全被拽出了车子，他才如释重负。

5

当松开了儿子冰凉的手，一股无名的温暖向老吴扑了过来，在一团暖意之中，他的记忆也开始苏醒了。

老吴想起，那天自己和儿子一起去超市，走的正是这条路。路上匆忙的行人，路旁不知名的树木都与当日一模一样。

老吴还想回忆下去，但他感到有一种舒适的倦意迷醉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的大脑，让他不得不停止了回忆。

老吴又看了看儿子，他就躺在马路边。他终于安全了。

老吴把手伸进了口袋中，口袋里的剪报好像活物一般，刺痛了他的手指，这种刺痛迅速地流过了肌肉和骨骼，弥漫全身，把老吴定在了原地。刺痛消散后，老李再想摸摸那剪报，却发现口袋里已经空无一物。

然后，老吴忽然察觉到时光的流逝，以一种非常态的速度。一个又一个的片段飞快地闪现，每一个场景中的自己都被时间分离了出来。他成了一个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分离，好似看着一幕宏大又不停变幻的电影。他第一次感受到时间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不实。

老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触碰到儿子了，因为自己必须留在过去，这就是救出儿子的代价，他愿意。

老吴听见自己的心跌跌撞撞地想向前去，去拥抱儿子，但他的双脚已经失去知觉，不再接受自己的指示。

雨夹杂着风，下得潇潇洒洒。

雨落在身上，小吴觉得自己的思绪清明了些，他看到父亲把自己从车下拉了出来的，他搜寻着父亲的身影，却只见宽宽的道路上空无一人。小吴再想仔细看看，困意就爬上了他的眼睑，他的眼皮疲惫得怎么也睁不开。

后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经过，报了警。

警察到来时，连忙把路旁的小吴送上了救护车，小吴得救了。医生说，幸亏送医院送得及时，若是晚点被发现，可就危险了。

而老吴被发现时，还被死死地压在了翻倒的车下，已经没有了呼吸。

6

“医生，请你相信我，我的父亲没有死，是他救了我。”小吴面对着医生，始终坚持着这个说法。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必须面对事实。”医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柔和些。

“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拿自己换回父亲。”

“时间无法倒退，你别太难过了。”医生一边低头写字，一边在脑海中搜刮着安慰的句子。

“我敬畏时间，也敬畏爱。”

对面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医生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那眼神如铁一般坚硬，又如火一般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