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一直以来被公认的“张爱玲最出色的中篇小说”,是一个囿于物欲的女子,在封建伦理下,用黄金枷锁劈杀了所有人的故事。
但是傅雷却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一部与情欲有关的作品:“情欲很少像在这件作品里那么重要。”
看完这句话,再回头看《金锁记》,只觉处处是情,笔笔是性,字字是欲,叫人触目惊心。
故事的主角,曹七巧,原本是麻油店家的女儿,站惯了柜台,年轻貌美,泼辣爽利,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与众多的爱慕者。
但是兄嫂禁不住金钱的诱惑,将她许配给了先天软骨病的姜家二少爷——姜仲泽。
这注定是一段无爱无性的婚姻。
但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极端公平:
姜家充当供养者,给曹七巧提供丰厚的物质资源;
而曹七巧的使命,是充当残疾人的陪护者,如果机缘巧合,还可以充当生育机器,成为姜家传宗接代之链条上的一环。
这种婚姻模式中,只要有足够的钱,性和爱,从来都不重要。
年轻的曹七巧可能也这么认为。
直到几年后,拼死压抑情欲的她,抬起眼,望向了她身边所有的男人——
(一)终日瘫痪在床,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丈夫
姜家二少爷是骨痨,终日躺在床上,瘫痪在床,动弹不得。
“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三岁的孩子高。”
这样的丈夫,自然无法满足曹七巧正常的生理需求。
但是,在曹七巧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情况下,她还是生下了有了一儿一女。
有了钱,有了儿女——有了儿女,意味着有可能在大家庭中分得更多的钱。
曹七巧得到了她婚前想要得到的一切。
但是,犹如饥饿的人看到所有的东西,都会联想到吃食。
长期需求得不到满足的七巧,对性极其敏感,看到的听到的所有的一切,都会条件反射地联想到性,并且对着姐妹妯娌丫鬟老妈子们荤素不忌地说出来。
这可能是她粗暴地宣泄本能冲动的一种方式。
三少爷刚过门的新媳妇不过说句人多,七巧就马上别有深意地暗指 房 事:
“连我们都嫌人太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
很难说,这句话,是抱怨,是嘲讽,还是嫉妒。
毕竟,三少爷,是七巧爱而不能得的那个男人。
(二)健康强壮,生性风流的小叔子
三少爷姜季泽与二少爷大不一样,身材结实的他有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屋里屋外到处留情。
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都是曹七巧爱情与欲望绝佳的寄托对象。
即使在人多眼杂的大家庭中,心中烦躁的七巧,只要看到三少爷,也会身不由主的开始撩拨。
而三少爷,也熟极而流地与她调情。
又是口头言语调笑“嫂子并没有留过我, 怎见得留不住?”
又是轻佻俯身地去捏她的三寸金莲。——性 暗示的意味已经爆棚。
这个生性风流的小叔子,对这个美貌嫂嫂,不是没有动过心的。
但是他的理智阻止了他的进一步行动,他不会真招惹家里人,害怕无法收场。
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作为男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他自有众多渠道与选择。
而对七巧来说,他是唯一可能的救赎。
最后,为爱欲受尽煎熬的曹七巧,只能绝望地发出悲怆的质问:
"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
峰回路转,是在十年后。
二少爷与老太太死去,三房分了家。
小叔子突然独自找上嫂嫂的门,满面春风地来叙旧。
二人对坐,不过是家常寒暄,气氛却逐渐暧昧,暗流涌动,他望着她,缓缓说道:
为什么我拼命的在外头玩……那都是为了躲你……──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
突如其来的表白,像晴天霹雳,又犹如久旱甘霖。七巧十几年来的酸楚与积郁冲洗一空,她迷迷惘惘地想:
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
爱情巨大的喜悦与冲击下,已经昏了头的她却想起自己为了这些钱,这份家业,多年来吃过的苦。
勉强把持住自己之后,她三言两语,套出
——
小叔子不过是盯上了她的钱。
绝望而愤怒的七巧亲手赶走了三少爷,她 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的爱。
自此,曹七巧认定,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是为了她的钱。
除了她的儿子。
(三)“一个抵不了半个”的儿子
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
娶亲多少有点手忙脚乱,不过是为了让儿子长白不再捧戏子,逛窑子。
然而,变态的爱欲与占有欲下,七巧是容不下这个有可能将儿子抢走的儿媳妇的。
况且,合法的、顺理成章的性,对苦闷多年的她,又是一种莫大的刺激。
新婚当天,她就用尖利的喉咙在宾客面前,表达了对新娘子掏空新郎官身体的担忧:“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
新婚还未满月,她又四处叫嚷儿媳妇对儿子的勾引:“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
这还远远不够。
曹七巧将新婚的儿子留在自己房内,“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地轻轻踢着他的脖子”,
——要求他为自己烧一夜的烟,并含笑盘问他与妻子的隐私细节。
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应对,但在七巧高超的盘问技巧下,只能吐露一二。
然后,足足说了一整夜。
七巧与儿子,无法实际发生什么,但是听儿子亲口的细节描摹,精神上却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第二天,一夜没睡的七巧,精神百倍地邀了几家女眷来打牌,包括亲家母。
在麻将桌上,她一五一十将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说出来,手舞足蹈,有声有色。
这是对儿媳与亲家母的羞辱,在某种意义上,七巧也在用病态的方式来宣泄压抑的情欲。
她变态的欲望得以满足,儿媳却最终被她活活逼死。
她把儿子的小妾扶了正,理所当然地,小妾一年后自杀身亡。
从此儿子不肯再娶妻,只肯往花街柳巷走动,——她总管不到那里。
可是她还能管别的,比如说,女儿长安的婚事。
(四)女儿身边的追求者
七巧一直以超级警惕的目光,盯着出现在女儿身边的任何男性。
——谁也不行。
女儿13岁时,七巧的侄子与她玩闹,七巧顿时就勃然大怒,将侄子赶出家门。
转头又教训女儿长安:
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
之后,给女儿裹小脚,教女儿教抽大烟,女儿安分守己地待在了家里。一来二去,婚事也渐渐耽搁下来。
直到年近30,长安的堂妹给她介绍了一个留洋回来的人,二人慢慢走动,好事将近。
七巧一开始也不甚反对,但看到订婚后,长安努力戒烟,脸上逐渐有了笑意。
——这对从拥有过男女之欢的曹七巧来说,又是一重新的刺激。
在变态的嫉妒与仇视下,她不是辱骂女儿“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就是恶毒污蔑“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最后发展到骑门叫嚷,诚心让所有人都听见:“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
硬生生地,把女儿逼得退了婚。
又怕藕断丝连,索性专程请了女儿的那位先生来吃饭,只为了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一句谎话。
女儿抽大烟,戒不了。
曹七巧终于心满意足——断绝了女儿的婚事,也同样断绝了她结婚的念头与一生的幸福。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但她不在乎。
她只说周围的人恨她,她又何尝不是恨所有的人,恨一切的男欢女爱,恨所有的快乐、幸福与欢愉?
她身上的枷锁,只是黄金之枷吗?
还是,黄金与情欲的双重枷锁?
这么多年,为了钱,她一直疯狂压抑情欲,直到到性格变态,心理扭曲。
然后,受害者又变成了害人者,将悲剧,一代代传承下去。
和年轻时的她比,相同的、老去的躯壳下,藏着的,已经完全是另外的一个人。
(五)年轻时的爱慕者
她年轻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与众多的爱慕者。
躺在烟榻上,年老的七巧惘惘地回忆起了过去。
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来,金钱与情爱之间,她又会挑选哪一个呢?
(六)怎样才是正确的选择?
怕就怕,很多时候,我们会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理性的选择。
毕竟,在生存是第一要义环境下,我们总免不了会认为,物质是实际,而情爱是虚无。性更是难以启齿。
但是人,很多时候总会低估自己的欲望,低估自己对情感的渴求。
只有了解欲望、正视欲望,明白自己每一次的选择,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不会用自己的一生,在欲望中挣扎与沉沦。
或者,至少也应该知道,很多时候,缺爱与缺钱比起来,即便不说更可怕,也是同样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