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言念君子  温其如玉  

1

“造梦者”被研究出来的那一天，我爸去当了志愿者。

“造梦者”是一台机器的代号，它的作用是能够复制人类的记忆，并且为人类制造一个特定的脑电波记忆空间。

连接人类的大脑，人就可以在那个空间里见到想见的人。

等见完了人，了却心愿，由人的大脑发出断开脑电波空间联系的指令，记忆空间就会自动销毁。如果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那么三天后“造梦者”会强制断开连接。

这是真正的人生如梦。

可纵使大梦一场，也总有人试图以这种方式见到早已死去的人，弥补心中的缺憾。

进入记忆空间的人会进入深度睡眠。在那里的时间流速和正常世界不一样，流速完全取决于记忆所有者，譬如当事人认为一生过得短暂，那么记忆空间里的时间流速会快一些，反之，时间流速就会慢一些。

同一批志愿者最晚也是三天就被强制断开连接醒了过来，但只有我爸还在深度睡眠中。

要不是医生再三强调还有正常的生命体征，我都快以为我爸是不是早挂了。

“造梦者”研究公司也觉得不对劲，可能是怕我索赔，他们想出了个办法，打算让人进入我爸的记忆空间一探究竟。但是记忆空间关乎隐私，只好从家属方面找人，于是，这就找上了我。

当人儿子真不容易啊，我说你们这不会是想把我也搞得跟我爸一样，然后没人要求你们负责了吧？

对方赔笑较忙否认。

但我还是答应了。

我觉得这应该是我欠我爸的，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2

我从小没妈，一岁时我妈去世，一直是奶奶带大我，我爸从来没打算认过我这个儿子，而且我觉得他看起来比我更像个儿子。

我和我爸从小打架，十三四岁我打不过他，十七八岁我撂翻他，完了以后我还要嘲笑他，说我妈是得瞎了才能看上他。

我爸最听不得我提我妈，一听到我妈，他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从地上爬起来一脚把我踹翻。

我和他关系是真不好。关于他我只知道一件事。

我爸很爱我妈。

听小姑姑说，我妈是生了我以后，免疫力下降，本来已经治好了的基因疾病突然复发变异，短短三天她就已经不在人世。

真可笑，人类科技突飞猛进，自以为掌握了永远强大的盾牌，却没想到，自然界的进化法则从没有放过他们。

也是因为这样，我爸一直觉得我是我妈去世的那根导火索，他不喜欢我的存在。

但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打心底没觉得我有个爸爸。

进入记忆空间的那天是个阴天，在跟现实世界没什么区别的记忆空间里，我在江边看到了我爸。

他整个人起码年轻了二十多岁。他穿着一件很有装逼嫌疑的英伦风大衣，远眺江面，那架势我差点以为他要跳河。

我有点难以置信，揉了揉眼睛还是喊道:“爸？”

我爸明显抖了抖，回过头有点震惊:“你小子怎么来了？”

进入记忆空间的人是拥有全部记忆的，所以我爸也记得我。

我说:“您老三天没醒来了，干嘛呢？在这逍遥快活乐不思蜀了？”

我爸作势给我一拳，我轻松躲开。

“您干嘛呢？赶紧跟我回家！”

“你又来干嘛？”

“造梦者的公司让我来看看你死没死。”我说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爸大约也是猜到我来的原因，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道:“陪我把记忆空间的人生过完才能出去。”

我惊恐:“别呀！那我出去的时候还有命享受生活吗？”

回答我的是我爸往我头上敲的一个爆栗。

3

小姑姑说我妈长得好看，温温柔柔的，脾气很软。而我爸年轻时候走霸总风，死傲娇，和我妈在一起没少端着架子逗她。

他们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家住一个大院里，天天一块儿玩。我爸是邻里远近闻名的混小子，上房揭瓦揪人小姑娘辫子什么都干过。

唯独对我妈特好。

他什么好事都想着我妈，我妈被欺负了二话不说上去干架。久而久之，邻居孩子都知道周家那个小姑娘周倩俞是小霸王黎树罩着的人，我妈童年时光过得顺风顺水。

我妈和我爸一直形影不离，他们在一起了很长时间，家里大人也没有反对过，我奶奶很喜欢我妈。我妈成绩好，我爸成绩也好，他们是校园里有名的情侣学霸，班主任也奈何不了他们。

直到高中那年，我外婆一家突然搬家，我妈不告而别，他们的感情暂时告一段落。

我问过小姑姑，说:“你不会诓我的吧？他俩这么好怎么说分就分？”

小姑姑摇头，只叹气。

于是我一直觉得这都是小姑姑编给我听的鬼话。

如今我在我爸的记忆空间，马上要见到我妈，要是发现他们俩感情不是很好，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嘲笑一下他。

他的记忆空间时间流速很快，快得就好像他这一生没什么可值得反复经历的事情。

除了和我妈在一起。

我来到记忆空间时，我爸早就和我妈度过了大半时光，现在正是我妈和我爸高中分开后重逢的日子。

我心里有点小遗憾，没能见到我妈小时候可爱的样子。

不过好歹能够见到我妈，是和客厅摆放的死气沉沉的照片不一样的，会动会说话会笑的我妈。

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沉浸式体验的梦境。但对我爸来说，在这里见到的即使是虚幻，他也甘之如饴。

他太想念我妈了，午夜梦回，年少时的爱情在他心里反复翻搅，溅出一大片思念的水花。

我常常听到他梦中呓语，喊的都是我妈的名字。主卧墙上有我妈画的画，旁边有黑色画笔写的一句话，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褪色过。

因为我爸有时会站在主卧，拿着我妈曾经拿过的画笔，慢慢给字补上新的颜色，一笔一划，全是年少时的青涩: 黎树爱周倩俞一辈子。

闲暇时他会站在照片墙前，静静凝望我妈。

他的生活被思念与工作忙碌填满，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4

我以黎树表弟的身份留在他们俩身边。能够看到自己父母谈恋爱的人在这世上恐怕不太多，我很珍惜和我妈相处的日子。

她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在你发表见解时会认真地聆听，脸上总是带着亲切的微笑，头发永远安静地贴在耳后，让人忍不住想揉揉。她总是默默地照顾周围人的感情，给予对方安慰与鼓励。

外人面前永远是那副端庄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有在我爸面前，才会露出属于小姑娘的一点娇憨的性子。

我慢慢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我妈和我爸会分开是因为当时她突发一种基因变异的心脏病。当时的医疗水平还不足以攻克这类疾病，我外婆匆忙将我妈转去国外治疗。种种尝试无果后，我妈要求和我爸断掉一切联系。

她宁愿让我爸以为是她变心了背叛他们的爱情，也不愿让我爸知道她会死亡的真相痛苦难抑。

没想到两年后我妈的病奇迹般地痊愈，她匆忙回国，在江边见到了我爸。

我爸一直在等她。

我爸在我妈面前总是显得很幼稚，会想出一些小点子来逗我妈，骗我妈对他说我爱你。

而现实中我爸不苟言笑冷漠无情，毕竟还能和自己儿子打架，和一混蛋没什么差别。

原来是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使他披上盔甲假装自己还年轻着，渴望久等的爱人还能回来找他。

幻象终是幻象，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爸迟早要回到现实。

我妈生下我的那一天，免疫系统崩溃，同时心脏病复发变异。我爸没有抱我一下，在病房里紧紧拉着我妈的手。

重症监护室只允许探视半小时，还要经过重重消毒，他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因为每一秒，都是我妈生命的倒数。

我的名字是我妈给我取的，我妈走的那天给我爸哼了首歌，摸了摸刚出生的我的脸。空荡的病房里飘着她的歌声，空灵悠长，宛若天使吟唱。

她唱了一首很老的歌: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

等候鸟飞回来。

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

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

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说好了吧。”

歌声渐息，我听到我爸压抑的哭声。

“我还想给你继续唱歌。”我妈说:“我睡一会儿哦，待会儿叫醒我。”

我爸点头。

但我爸再也没有听到我妈的歌声。

5

梦境结束，记忆空间就要被摧毁。

可我爸仍然没有发出断开联系的指令。

相反地，他对我说:“子初，你回去吧。我在这经过了一千三百次和你妈妈的相遇，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局。你的到来让这个结局有些不一样了。谢谢你带来的改变。”

我心神巨震。

我曾以为帮助我爸度过记忆空间的人生，他就能断开连接醒过来。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进入“造梦者”提供的记忆空间的人，会有如此坚强的意志力，能够抵抗住系统强制断开连接，以及连续重复经历一千多次记忆轮回。

因为记忆空间是再现本人所经历的一生，一辈子给人的感觉已经这样漫长而绝望，何况是那么多次。

现实世界的短短三天，我爸好似过了几千年。

我没有再劝诫我爸，我妈好似已经成为了我爸刻在心底的执念，谁也劝不动。

我只问他:“哪里不一样了？”

我爸淡淡道:“她走的时候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这一次她给我唱了首歌。”

我被强制断开联系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我爸已经脑死亡了。

但我知道，我爸是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造梦者”的记忆空间里，经历着永无止境的轮回。

我拒绝了“造梦者”公司的赔偿，无暇顾及“造梦者”此后遭受的负面影响。

后来那一天的记忆渐渐模糊，最后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那天街上飘落的雪花，和我擦掉的，脸上的泪珠。

6

“请问黎先生，据说创作《造梦者》这个游戏的第三部时，也融入了您个人的经历，这个消息属实吗？”一位记者举着话筒问黎树。

《造梦者》是今年大火的一款RPG类游戏，凭借其出人意料的剧情赢得了一众好评，紧接着出了第二部和第三部。该系列游戏最后一部公测那一天，游戏制作者黎树接受了采访。

黎树听到这个问题只是沉吟了一下，紧接着就说道:“是的，第三部剧情是有一些我个人的故事。但我真实的经历远远没有游戏里精彩，我的妻子的确因心脏病去世，但我们那时还没有孩子。”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游戏第三部，您觉得会是哪句话？”记者问。

黎树闻言顿了顿，在春日的暖风中轻轻道:

“如果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