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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上完最后一节英语课后，天已黑的彻底。

我匆忙装好中午买的紫米面包，踩着薄雨赶末班车去上舞蹈课。

实话讲，这学期学校课程安排很紧，每天十节八节课都是常事，我本是不应该再额外给自己报名校外课程的。

我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我这样做，可我还是做了。

大学好像是一节绿皮火车，给我窗外新鲜的空气，带我看美丽的风景，开一扇自由的窗使我身心畅意。

可它从不停歇，同时拥有着不许我下车的权利，让我逐渐认识到所谓“许多的自由”只是我自己给自己画的饼。

我挣扎反抗，都没有结果，便只好先这样耗着。一边应付烟火人间里的繁杂琐事，一边在浩瀚银河中低头赶路，迷茫又疲惫。

在我第无数次把头靠在末班公交车的窗户上，带着一天的劳累只身前往舞蹈室时，学习舞蹈十二年的我开始思考这份坚持的意义。

02

是啊，十二年，不说我都忘记了，原来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

从小学二年级爸爸把我领进少年宫舞蹈班的那一瞬间一直到现在，在我短短十八岁的生命里，我做了一件事情十二年。

先是芭蕾形体集训，再是民族民间舞和古典舞入门，一哒哒二哒哒的声音几乎响过我童年所有的周六周天，花花绿绿的演出服和不太精致的妆容撑起我幼时一个又一个五光十色的梦境。

日子散散过去，第二年我被选进了地方的舞蹈队。自此，我拥有了一帮可爱努力的队友，一个对于舞蹈的模糊定义，正式开启了我的“舞蹈生涯”。

在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懂得“热爱”二字的重量。

只是简单知道跳好眼前镜子里的舞，做好每一场汇报演出和测评考试就足够。

休息时和队友在只有制冷机没有空调的闷热教室里席地而坐，拿一根冰棍就能吃的欢天喜地。

03

我软开度天生很好，所以练习古典舞很有优势。

在几块砖上劈叉、下腰抓膝盖、青蛙趴撕胯踩胯之类的基本功练习我一直都没有什么痛感，甚至乐在其中。

公交车一个颠簸，窗外雨倾盆而下。

时间又回到那个暑假，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我在砖上下竖叉抓后腿时不小心抻到了肋骨，接着又在同一节课过前空翻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一跤。

我本来也没当回事，练舞嘛，小疼小痛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

为了不影响队里的进度，我退到最后一排，硬撑着继续上课，想着缓缓就会好。

早上的课上完，我发现好像不太对劲。

左胸肋骨的疼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疼的愈加火辣，像是针扎，又酸又涨，令人难以忍耐。

我想到自己还要跳很多年，于是下午请了假去往医院检查。

我在穿白大褂的医生面前讲了半天也讲不清楚，医生看了一眼我的装扮，问我是不是跳舞的，我点头。医生立马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说你先去拍个片子。

我抱着冰凉的仪器站的笔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个小时后取到X光片，我又回到了早上的医生办公室。

医生把印着我骨头造影的光片放在很亮的光板上看，他看着片子，我看着光。

和看舞台上聚光灯一个样。

我感到热和期待。

没一会儿，医生严肃的语气将我拉回现实：

“你左胸肋骨第六根有轻微的骨折你知道吗？”

04

我暂时“歇业”了，瞒不过父母就只能从队里卷铺盖回家。

最后一次去到那间不大但很亮堂的教室的时候，教室里气压很低，一个两个连话也不说，就直愣愣地站着，我哭笑不得。

平日和我最交好的小磊一个大男生刚看到我就哭，我一边嫌弃一边给他递纸巾。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就是去养伤嘛。我们以后还要一起排舞剧、参加比赛……你说过要做编导签我的哦，可不许反悔。”

我拍拍小磊的背说，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以后。

“可是你可能永远都不能翻前空翻了。”

人就是这样，本就是自己好不容易接受的事实，可被别人再一次敞亮地说明白，心里还是会痛。

肋骨伤着了，连带着几乎所有用腰的动作都不能做，而我最好的，就是腰。

“我知道，那我大不了练腿嘛，没关系的。”我不动声色地隐下内心的苦涩。

“可你腰那么好，咱倩倩老师说你的腰比很多专业舞者都要好……”小磊说着又要掉眼泪。

“小祖宗，你可快别哭了，是我摔伤了又不是你摔伤了。你这哭的我都想哭了，再哭我就不跟你讲话了啊，我也找个墙脚抹眼泪去。”

我故作凶状地逗他，又做鬼脸调节气氛，这才暂时哄住了小磊。

班里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吃了饭，和往日练功的日子一样。大家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我受伤的事。

05

那次我在家躺了很久，久到整个夏天的蝉鸣我都听到。

再后来就上大学了。

在新的城市没有父母的看护，我还是耐不住想要跳舞的心思。便偷偷拿自己攒的钱去试了很多个舞室的课，终于找到一家合心意的。

我兴高采烈地报了名，上着常规班，学着很简单的动作。

我想着从头开始，毕竟自己现在打个喷嚏都会震得胸口疼上好一阵，下雨天更是难熬。所以就先跳一些强度不大的舞，以后……算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没过多久，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破绽，我偷偷报班的事被我妈发现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父母。

只是这次，没有想象中严厉的批评与强行制止我舞蹈课程的行为。

妈妈只是简单地问了我一句：“你是真的爱舞蹈吗？”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脑子里就只有这一句话。

是啊，我是真的爱舞蹈吗？

不是因为可以获得鲜花与掌声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不是因为坚持的惯性与沉没成本效应，就只是赤诚的、除去所有的、坚定的爱它。

我看向自己桌上摆的奖杯，因为我的懒惰，它们已经落灰，但依旧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它们的背后是无数次摔倒又站起，是那一队人马一个接一个翻云里前桥起跳时的一腔孤勇，也是练串翻身、挥鞭转时，转到吐吐完了回来再接着转的坚持。

一间小教室里流过春夏秋冬的汗与泪水，夕阳西下时，一群怀揣着同样热爱与梦想的少年人盘腿而坐，谈天说地，讲笑话也言离愁。

就像是在一座无人岛上破土开荒，是有些傻气的执拗坚守。

我想，十多年了，这应该称得上爱。

06

车再一次到站，雨渐渐小了，我啃下紫米面包的最后一口。

公交车站到舞室大概十分钟步程，我撑着伞走过去正好可以消化一下，等会儿练功就不会很撑但又比不吃饭有力气。

现在我已经可以做一些初级难度的技巧动作了，就像是在隧道里，我看到前方光芒越来越亮。

我走到舞室的楼层，还没进教室就听到了里面放的歌曲，是我从前比赛跳过的《玉簪记》。

“云水隔在梦里枕，落红无意觅春恨。一度春来上眉痕，山寺空门逐尘。”

我身体里埋藏的记忆好像顷刻间就被唤醒，抬眼望去，远处天边清风明月，近岸湖畔花影残荷。

在一方看不见的舞台上，我已然熟练地翻袖挺立，探海卧鱼，尽情享受着那一首曲、一支舞里的无尽自由。

一时间，枯木荒草逢春，凛冬积寒散尽。

我如梦初醒。

少年人啊，哪里顾得上想那样多的事情。

时光清浅悠长，心火怎甘扬汤止沸？放不下就去追逐，何必压抑自己的心性？

我想起自己舞蹈生命的开始、坚持、受伤到现在的寡不得志犹豫彷徨，又想到刚刚一首简单的旧曲就使我身回夏日、心临舞台，自己奋力与舞蹈拉开的那一点距离一刹那就如磁铁般相吸过去，与从前相比甚至更加紧密牢固。考虑了这么久的放弃轰然倒塌。

人这一辈子，有一件热爱至此的事情不容易，我何其幸运。

与其每天都在纠结要不要坚持下去、怎样坚持下去，在生活与梦想中平衡两难，盘算着要放弃哪一方，不如听从心意，不偏颇不激进，在烟火尘世中养身体，在星辰大海里洗灵魂。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缓慢喜爱，平和生长。

对于舞蹈，我蒙头拙慕了十余年，终于在这一刻清醒。

07

“来啦！”我的私教老师看见了我，招手叫我进去。

我背着帆布包走得坚定又轻盈，包里装着洗的很干净的黑色练功服和驼色的舞蹈鞋，这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战袍。

我要出征，即将远航。

在广袤无限的世界里，我的征途是那片汪洋的星海，也是脚下雨后泥泞的土地。

那什么才是坚持的意义呢？刚上车时的问题。

我想方才，有人有光向我招手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的厚实真切的温暖与心动，便是最好的答案。

我跨过推拉门的门沿走进教室，见到了刚刚跳《玉簪记》的舞者。

是一位阿姨，她有些皱纹的脸上是舞蹈过后的薄汗与春风般的笑意，明明已年近五十，可她挥舞衣袖的样子分明就是恋爱中才过及笄的明艳少女。一曲舞毕，她收拾好包摆手离去。

我心下动容，转身走向了更衣室。

窗外雨小到几近停止，夜色微凉如水，舞室里一师一徒，灯火通明。

前路漫漫亦灿灿。

- End -

图：粉丝投稿

作者：ehcostraw月白，当蓝色的夜坠落在这世界时，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