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样稿
纳兰云斋2021-07-09

文:顾返予


01


    宣凤大街纵贯京城东西,东首为霞元阁,西首是昭明狱。

 

东是仕途的顶峰,人人渴慕。

 

西是人间的地狱,生不如死。

 

小吏小跑送来一封书信,恭敬呈给了霞元阁的主人,当朝首辅李知年。

 

西窗梅枝还沾着雪,雪后寒气随着这封书信缠绕上了李知年的指尖。

 

他拆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字:“犯人已供。”

 

李知年身后的侍卫心知这是来自昭明狱的消息,忍不住瞥了一眼。

 

下一刻,李知年的声音传来:“去昭明狱。”

 

“是。”

 

马车缓缓从东至西。他从玉阶走到污泥,用了不过一个时辰。

 

狱守早早恭迎他,鞍前马后,热情至极。

 

李知年面无表情,独自缓步走进了那牢房中。

 

他走近那刑架上的女子,脚步声清晰无比。

 

她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好似一触即碎。

 

李知年轻轻捧起她的脸,谁知,在他的指尖离她的脸还有一寸时,她低沉嘶哑的声音传来,

 

“脏,别碰。”

 

她微微抬起头,几缕沾了血的发遮在眼前。那双眼睛看着他,一如以往那般专注。

 

李知年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方帕,一只手微微捧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轻柔地擦着她脸上的血。

 

他缓缓地问:“你是说你脏,还是我脏?”

 

鲜血沾上方帕的那一瞬,若梅开白雪。



02


二十年前的京城,尚未如现今一般安定。

 

京城的冬日,会有很多人,在阴冷的小巷里昏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他们将成为来春的养料,生出金银,缠上贵人的腰。

 

彼时,年仅二十二岁的李知年陪太子殿下暗访民情时,坐着马车来了这幽暗的小巷。

 

他微微撩开帘子,垂眸看着地上濒死的孩子或者老人。

 

他对太子殿下说道:“殿下,这就是国家。”

 

那是太子初次走出皇帝与贪官污吏给他营造的“海晏河清”的“国家”,走到这种地方。

 

他怔了许久,失了魂一般对李知年道:“李卿,回宫吧。”

 

马车刚要转头,一只皮肤皲裂的手扒住了车窗,随后,一张脏兮兮的脸出现在了李知年眼前。

 

“借点吃的。”那小姑娘望着李知年,动了动喉咙,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这句话。

 

紧接着,一众孩子的乞求声传来。

 

“给点吃的吧。”

 

“求求您了,贵人!”

 

侍卫生怕惊到了太子,连忙拿出银子撒到另一处,引得一帮孩子都去捡钱。

 

而这小姑娘只是看了一眼,便又转过来看着李知年,重复了一遍:“借点吃的,可以吗?”

 

李知年看了她半晌,从马车中备着的糕点里取了一块,将手伸出车窗,递到她的面前:“吃吧。”

 

她拿到糕点,并未急着吃,而是弯腰道了谢:“多谢,我会还的。我叫阿细。”

 

李知年微微点头,放下车帘,将她隔在了外面的世界。

 

马车缓缓驶离这条小巷,不知为何,李知年相信她会还的。



03


一月后,除夕之夜,李知年留在霞元阁处理事务。

 

他父母早逝,尚未娶妻,家中清冷,不如待在这霞元阁中。

 

子时将至,下属来报,有人找李知年李大人。

 

他倒是奇怪,除夕之夜,谁会在这时候找他?

 

待那人进来,李知年忍不住笑了:“阿细?”

 

那姑娘的确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细细小小,个子还不到他下颌。

 

阿细先是向他行了个礼,才将一包点心递到他面前:“大人,我来还债。”

 

李知年接过那一包点心,道:“还真是‘一糕之恩,一包以报’。你寻到生计了?”

 

阿细点头,犹豫了一刻,有些腼腆地笑了:“我在承祥医馆寻了个药童的活计。”

 

阿细的眼睛好看极了,清亮有神,看着他时专注而真挚。她的脸被寒风吹了许久,如今被这屋中的炉火一烤,通红通红。

 

李知年抬手摸摸她的发顶,道:“我会去看你的。”

 

阿细本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谁知,等李知年休沐之日,他真的来了医馆。

 

彼时,阿细正站在师父身边,认真聆听药理,根本没发觉身后有人淡笑看着她。

 

待她发现时,愣了一下,随后惊喜地小跑到他身边:“大人。”

 

李知年抬手抚摸她的发顶,目光温柔:“顺道来看看你。”

 

阿细如同小猫一般,安静地任由他摸摸脑袋,乖巧无比。

 

师父说她学医天赋极高,是块好料子。李知年夸了她几句,她露出腼腆而雀跃的笑,仿佛得了多么大的奖赏一般。

 

阿细说她本是医学世家的传人,可惜世道太乱,一家老小逃亡中,她同家人走散了。她只知道父亲要带着全家去京城投亲。阿细流浪了一年,才来到京城,想与父亲汇合。

 

谁知,她百般打听,却得了个消息——母亲撑不住,在路上逝世,而父亲投靠亲戚却被赶了出来,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阿细心中迷茫,无路可去,幸好自小学医,还能混一口饭吃。

 

李知年听她说完自己的故事,道:“我会为你寻找父亲。”

 

阿细万分感激地看着他,却不知自己能报答他什么。

 

“好好学医,指不定我病了还得靠你。”他开玩笑道。

 

他长她八岁,便以兄长自居了。



04


李知年待她好,令同僚万分不解。一位友人问他,这小丫头可是有什么入你的眼了?是那相貌还是医术?

 

他们在宦海摸爬滚打多年,早已习惯以“价值”看人。在他们眼里,李知年不会平白无故对一个平民小丫头这么好。

 

李知年只是淡笑:“觉得有缘罢了。”

 

“那时,我真以为你像只无害的小兽,生了怜爱之心。”他轻声说,微微靠近她的耳边,“却没想到,你是有獠牙的。我弱冠入朝,为官二十二载,送走了两任皇帝,却险些将命搭在你这里。”

 

他将帕子扔到一旁,淡声道:“你可真有本事。”

 

大牢中寂静无比,她的呼吸声缓慢而虚弱。她轻轻弯了弯唇角,动了动干裂的唇:“只恨不能杀贼。”

 

爱是他,恨也是他。

 

阿细的命运,因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本该在那医馆中学医,做个济世女医,或许能寻得父亲,一家团圆。

 

总之,她应一生做个平民。

 

但十六年前,帝薨,太子尚未即位,其余皇子便发动宫变,那一夜,太子失踪,生死未卜。

 

正是那一夜,李知年带着受了重伤的太子找到了她。

 

她的手上,是未来的储君。纵然有妙手回春美名,她也忍不住发抖。

 

那时,她年仅十八。李知年轻轻搭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不要怕,阿细。我信你。”

 

那次医治,阿细不眠不休守着太子三天,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确定太子无恙后,直接瘫坐在床榻边,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知年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了,阿细。”

 

她是真得怕,怕自己没能治好太子,那么李知年该有多么失望。

 

好在,她成功了。



05


太子没有死,李知年便能将他送回皇位。

 

他是先帝钦点的状元,有经天纬地之才,有勇有谋,在纷争之中杀了一条血路出去。

 

他踩着不知多少皇亲国戚的尸骨,拥立太子为帝。

 

同时,李知年也将自己送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上。

 

他就像一只蛰伏在温顺外表下多年的猛兽,一夜之间,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手段凌厉,狠辣果决,威慑朝野。

 

那年,他不过二十六岁。

 

阿细记得,他上次来时说的话:“我要的海晏河清,我会亲手从那些败类蠹虫手中拿回来。”

 

彼时,他还会对她露出一个疲惫但信心满满的笑。

 

但这次来,阿细并未从他眼里找到熟悉的温柔。

 

“陛下想谢你。”他道,“赐你妃位。”

 

阿细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拒绝,只是笑道:“好呀,我也很喜欢……他。”

 

李知年看着她,手指动了动,终究只是淡淡一笑:“好。”

 

他当初对她那般好,当真不求回报吗?

 

是的。李知年只是觉得她合了他的眼缘,对她施以小恩小惠,只是他的怜悯罢了。

 

当初,他的善良的确不带任何目的。也没有利用她的想法,毕竟,这只是一个平民小丫头。

 

可如今,他发现了她的价值——陛下喜欢她。

 

其实,他可以替她挡一挡,毕竟在陛下那里,也不好意思勉强她。

 

但他生了利用她的想法。

 

阿细是极聪明的人,貌美年轻,医术高明,心思细腻,轻易便抓住了陛下的心,宠冠六宫。

 

一入深宫便是十六年。



06


她入宫后两年便诞下一子,这是陛下的长子,陛下欣喜万分,将她封为贵妃。

 

她那双手,她那一身医学才华,不再用在救人身上,而是令自己保持美貌,博得圣心。

 

深宫似海,危机四伏。

 

阿细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中,越发像一个人——李知年。

 

她同他,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朝,都是如履薄冰、玩弄心计、争权夺位。

 

她入宫的第七年,再次诞下小皇子。

 

这一次,陛下废黜了病恹恹的皇后,立她为后。

 

陛下搂着她道:“此次如此顺利让阿细成为朕的皇后,要算李卿首功。”

 

阿细微微笑:“是啊。”

 

为后那一年,阿细二十五,李知年三十三。

 

她有二子,而他尚未娶妻,甚至连侍妾都没有。

 

封后那日,阿细见过他一面,随口问道:“李大人可曾想过娶妻?”

 

李知年答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尚未有成家的打算,只愿全力辅佐陛下。”

 

他说的话多么诚心,她险些便要信了。


如果不是她突发善心,去看看卧病在床的废后,便根本不会知道,李大人还有一段风流韵事。

 

李知年出身高门,父亲曾任霞元阁首辅,母亲是一品夫人,少年时好不恣意。

 

那时的李知年,打马而过,要惹得多少少女芳心暗许,红袖满楼招。

 

而他同顾家长女的感情亦是令人称道。两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真是难得的缘分。

 

只可惜,他十七岁那年,父亲遭人刺杀,不幸身亡,母亲更是悲伤过度,选择了殉情。

 

他守孝三年期间,人人都以为李家要倒了。

 

顾家更是为女儿找了门绝好的姻缘——嫁与太子为侧妃。

 

谁知,三年之后,他守孝期满,正逢会试,他考中进士,后在殿试中大展光彩,中了状元,直接入了很多人可望不可及的霞元阁。

 

二十岁入朝为官,他心中不忘昔日爱人,辅佐太子登基,只为换来顾家小姐一个正妃之位。

 

“所以啊,本宫这皇后之位,可是他送给我的。”废后躺在病榻上,讥笑,“陛下看不出,我却能看出,你对他恐怕别有心思……可惜可惜,你在意的那个人,是我不要的东西。”

 

阿细眼神陡然冷了,她看着废后,吩咐身边的侍女:“割了她的舌头。”

 

侍女微微诧异。

 

阿细纵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却也从未下过如此残忍的命令。

 

阿细将废后的惨叫关在了冷宫里,缓步走在宫道上,陡然发现自己这一身凤袍如此碍眼。

 

其实阿细知道,废后说的不真,李知年若是还爱慕废后,又怎会让陛下废了她?而且,李知年并非看重儿女私情之人。

 

在他眼里,权势更加重要。

 

但她就是想清楚了,他根本不在意什么感情,才会如此难过愤怒。

 

她突然停了脚步,不顾侍女的阻拦,将凤袍一脱,扔到了地上。

 

寒风卷着她的身子,她感到彻骨的寒意。

 

当初,她还他恩情,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的,他待她好,足以让她心甘情愿报恩。

 

她从不觉得他欠她什么,入宫,争夺后位,都是她自愿的,她也没打算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可是,人总是会贪心的。时间会将她的贪心激起,一发不可收拾。

 

她陡然想起,她曾趁他睡着时,偷偷小声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她轻轻勾起他的指尖,替他回答:“嗯,阿细,知年会和你永远在一起的。”

 

真是可笑啊。

 

她一个人完成了“山盟海誓”,就信以为真了。

 

她忘了,从头到尾,他从没醒过,从没答应过她。

 


07


“我们,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个地步的?”阿细看着他,微微失神。

 

他已过不惑,而她亦早不是当年的小姑娘。

 

这一眨眼,竟已过了二十年。

 

她入宫十六年,从妃到贵妃再到皇后,最后成了太后。

 

她的长子,继承皇位时不过十岁。

 

李知年辅佐朝政,兼幼帝的帝师,权倾朝野。

 

他所求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海晏河清,而是无边财富,与让人俯首的权力。

 

朝野间甚至有了“李氏隐帝”之说。

 

幼帝如同傀儡。

 

朝势如此,李知年本就薄情,她的情早被时间磨灭,如今更是心疼幼帝受委屈,一心护子。

 

昔日情分抛之脑后,于他而言,她背叛了他,于她而言,他早亦不是当年那人。

 

二人终究反目成仇。

 

四年的时间,太后和首辅大人你来我往,斗得你死我活。

 

但最终是李知年赢了。

 

他牢牢将权力握在了手里。

 

他是多么绝情的人,连一条活路都没给她和幼帝留。

 

废帝一事,倒是本朝开朝第一例。废帝被囚,太后一夜之间入狱,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可阿细动手杀他时,又何曾留过情?

 

二十年啊,二十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

 

善良也好,感情也罢,在他们这里,算得上什么呢?

 

李知年将一杯毒酒递到她唇边,淡声道:“喝吧。”

 

恍惚间,阿细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在那条阴冷的巷子里,青年伸出手,将一块糕点递到她面前:“吃吧。”

 


08


 冬,废太后于狱中自戕,废帝被送往江南“养病”。

 

次年,首辅李知年立废太后次子为新帝,国号“安还”。

 

安还二十年,新帝以谋害皇族、意欲谋反之罪,判李知年鸩杀之刑。

 

帝王亲自来给他送一杯毒酒。

 

李知年叹息:“你长大了。”

 

帝王微微垂眸:“你欠我们母子的,该还了,老师。”

 

接到那杯鸩酒时,李知年已过六旬,鬓边早已生了白发。

 

二十年前,他就料到了这一天。

 

他立这个孩子为帝时,就有无数人对他说过,这是养虎为患。

 

他清楚,但他还是把这个孩子送上了帝位。

 

或许是礼法之下,他还得做出维护皇室正统的样子,或许是觉得丧母的幼子好控制,又或许是他真得心怀怜悯。

 

天下人猜不出他的心思,他自己亦猜不出。

 

他只觉得,阿细在死去那一瞬间表现出来的释然,令他觉得烦躁至极。

 

他知道自己不愿称帝,而历史的洪流终会将他这般“乱臣贼子”吞没。

 

他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既然终究要有一人取走他的性命,那么,他希望是她的孩子。

 

她曾说过“恨不能杀贼”,这样,也算圆了她的遗恨。

 

毕竟,他也曾惹得她哭笑爱恨,同她纠缠半生。

 

他饮下那一杯毒酒,辛辣至极,又苦涩至极。可最后竟又微微回甘。

 

他想起,二十年前,她饮下这杯酒时,说的那句话。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啊。”



作者介绍:顾返予,热爱可抵岁月漫长,文字能语人世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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