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概述: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作者/只只
1
镜湖之畔,有个奇怪的老头儿。
每当日暮之时,他总会坐在岸边作画。
说他奇怪,奇怪之处就在于,他的画从不是镜湖山水,亦非往来游人,日复一日,他只画一样东西——红梅。
或疏影横斜,或初蕊暗抱,或灼灼盛放,形态各异,千姿百媚。
这日亦是如此。
一群孩童刚从学堂下学,打闹着来到湖边玩耍,见到那湖边静坐的老翁,纷纷撒开脚丫子,围上前去。
“哇,好像真的一样!”
“老伯伯,你能不能画点别的花儿呀?”
“荷花也很好看,能不能画荷花?”
“我喜欢兰花!”
老翁闻言,只慈祥地笑着,他铺开一张宣纸,待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落沉后,这才饱蘸一笔狼毫,开口道:
“我啊,只画梅花。”
孩子们好奇问道:“为什么呀?”
“为什么啊……”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老翁摩挲着温润的笔杆,似乎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
“那要从,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说起了……”
2
雪白的纸上落了一笔墨色疏枝,故事便从老翁的口中娓娓地开始了。
哪怕距今已过了几十年,卫瑾仍记得初见梅舒那天。
那是一个初雪之日。天地银装,茫茫无际。
卫瑾握紧书匣的背带,一声不吭地走在归家路上。当第十四颗石子砸在他背后,他终是忍无可忍地回头:
“你们够了没?”
几个衣着光鲜的小孩冲他龇牙咧嘴地笑着,带头那个捡起一粒石子,向空中一抛:“谁让你爱出风头!”
“夫子叫我背《三字经》,我便背了。”卫瑾抬起头,眸中映出对方稚嫩却凶巴巴的面容:“宋铮,你自己背不出来,怎能说是我出风头?”
宋铮不屑道:“你一个穷小子,本不配来读书,还敢抢本少爷的风头!”
他边说,边朝其他几个人使了使眼色,身后三四个男孩便抡着拳头围上来。
卫瑾后退两步。这些富家子弟,在学堂便总欺负家境不如他们的同窗,他不想惹是生非,今日一路忍让,就是想避免眼下这种情形。
他默念着男子汉大丈夫,弯腰捡起路边的一根木棍,也捋起袖子,露出瘦弱的手腕。
一个男孩正要出拳,忽觉后脑勺一痛,不由哇哇叫道:“哎哟!你干嘛打我?”
身边的男孩只觉莫名其妙:“谁打你了——好痛!谁?谁打我?”
越来越多石子往他们身上砸去,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几个小孩又惊又痛,赶忙一边放下狠话,一边落荒而逃。
“哈哈哈……胆小鬼……”
一阵笑声如珠似玉,从头顶树梢泠泠滚落,卫瑾的眼前也飘落了一抹嫣红。
稳稳跃到地面的,是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小的女孩。她裹着一袭软红罗衫,粉玉团儿似的,灼灼裙尾在风中开成一朵花。
是了,卫瑾呆呆地想,她该是绽在初雪里的第一朵红梅。
3
“哇,这就是‘英雄救美’吗?”
“明明是美救——狗熊!啧啧,这个卫瑾还要小姑娘相助,真是羞羞。”
纤毛笔尖蘸了朱砂深红,在纸上落下一朵梅瓣,故事里的时光仍在缓缓徐行。
锅里的肉汤咕噜噜地开了,卫瑾利落地揭盖下面,不一会儿便飘起诱人炊香。
不出意外,厨房的窗棂叩叩叩被人敲响,卫瑾忍住微扬的嘴角,将窗扉推开。
粲然笑颜与少女身后天光,一同倒映入他的眼中。
梅舒身后还背着剑,显是刚从武堂下学,她扒拉着窗沿问道:“你又在煮什么?好香!”
卫瑾用木筷轻搅汤面:“煮面。”
梅舒双手合十,眼儿弯弯:“瑾哥哥,我刚练完武,肚子咕咕叫了——”
“记得吃完要洗碗。”卫瑾压了压唇角,状似勉强地答应了。
见小姑娘吃完长寿面,连汤也喝得干净,都没察觉出什么,卫瑾摸了摸鼻子,不甚自然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何物?”梅舒随意地拿袖子擦擦嘴。
卫瑾勾起一抹无奈的笑:“……今日是你生辰。”
“咦,今日是……”梅舒算了算日子,眸儿瞪圆,欢喜道:“我十三岁了!”
她轻启木匣,一支玉梅簪静静躺在里面。嫣红瓣,玉白蕊,犹似美人笑。
花簪斜入鬓头,更衬她清灵几分。梅舒凑到卫瑾跟前,巧笑嫣兮:“卫瑾,好看吗?”
“簪子得配裙衫才好看。”目光扫过她明艳笑靥,卫瑾转过微红的侧脸:“你都是快及笄的大姑娘了,怎还总穿裤衫?”
“女侠都不穿裙子的,”梅舒摸了摸簪子:“裙子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舒儿——舒儿——”
声声呼唤自门外传来,梅舒哎哟一声跑出去,果见奶奶正焦急地顾盼,卫瑾的爹娘也刚好走到院门。
卫母瞧见梅舒,当即冲梅奶奶笑道:“瞧,都说舒儿该是在咱们家里了。”
“你这孩子,”梅奶奶摇摇头,捏一把她的脸蛋:“一日净往别人家里去,给你卫嫂子添了多少麻烦!”
“怎会?”卫母抚过梅舒的发顶,眼尖地瞅见那支玉簪,想起卫瑾这几个月神神秘秘地攒钱,不禁轻哂:“舒儿又伶俐又乖巧,我呀,疼还来不及呢。”
她开玩笑似地说:“倒不如过几年就嫁到我们家里来,也省得奶奶挂心了。”
梅舒皱皱鼻子,不假思索道:“我以后是要做女侠的,要嫁也是嫁给横刀立马的侠客啦!”
这番童言无忌逗笑了当场所有人。
当然,除了卫瑾。
4
“完啦,万一以后我的心上人也嫌弃我只会读书怎么办?”
“嘻嘻,你难道有心上人啦?我要告诉你娘亲——”
“我说以后,以后……”
一笔一描,勾勒横枝斜条,花繁叶浓处,故事里的男孩女孩也长成了少年少女。
卫瑾自然做不了横刀立马的侠客,梅舒亦未能成为一名仗剑天涯的女侠,她及笄后倒是做了镖师,一年随着商队天南海北,鲜有回家的时候。
暮雪无声之时,卫瑾誊完最后一本书册,离开衙门,往驿站来。
“有我的信吗?”
“卫书吏请稍等,”信使在袋中翻找片刻,找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您的。”
潦草恣意的“卫瑾启”落入眸中,他的眼波里泛起暖暖笑色。
“我今日刚到苏州,这儿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可惜信封太小,就只给你塞了些小东西。你近日在忙什么?家中可安?……”
眼前仿佛浮现她笑意嫣然、明眸皓齿的模样,信封一抖,便落了许多小玩意儿。
“……有时我想,若有一人,愿陪我共赏塞北的皑皑白雪,江南的烟雨朦胧,好像也不错。”
卫瑾凝眸在最后一行字,指腹轻轻摩挲那片墨色,仿佛透过这张纸,触碰到千里之外的她。
西窗剪烛,笔尖舐墨,他逐句回复信中的问询,又细细叮嘱她天冷添衣、莫要贪凉……
想说的话总是那么多,小小一页信纸,倒不知该写哪些最好。
他停住笔,无奈地笑了笑,全因忽然想到一个词。
——纸短情长。
5
这晚,他又梦见与梅舒初见那天。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旧时风月,照了一整夜。
是以翌日推开房门,看见梅舒坐在院中与母亲闲聊时,他还以为犹在梦中。
“卫瑾!”数月未见的少女似又抽高了些,见了他,便欢喜地朝他奔来:“你可算睡醒了。”
那抹火红倩影越来越大,直至占据他所有视野。
卫瑾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不想我回来吗?”梅舒一挑远山眉:“明日就是你的加冠礼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卫瑾细细打量着她,目光将她每一寸面容描摹,“你的脸怎么了?”
“你说这个?”梅舒指了指额前一丝红痕,不甚在意道:“小伤而已。”
却见卫瑾已迈腿进屋,取出药箱:“擦一擦,好得快些。”
“等开年,你也十七了,”他一面为她上药,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有想过回镇上安定下来吗?”
“为何?”梅舒抬腕遮阳,微曦晨光便从指缝流到脸上:“外面的世界,我还未看够呢。”
她眉黛轻扬:“我后日又要走了。这次,是去洛阳。洛阳啊——可是个好地方呢。”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卫瑾,你有想过去外面看看吗?”
片刻缄默后,两人几乎同时发问,打破了这片沉寂。
然而,最终却是谁也没有再开口。
亦或是,其实早已知晓对方的答案,又止于唇齿,心照不宣。
6
“卫瑾哥哥就不能陪梅花姐姐一同闯荡江湖吗?”
“你怎么不问梅花姐姐为什么非要到处跑呢?”
“别吵啦,老伯伯快说,他们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呀?”
老翁再次提笔,黄蕊点染入画,一朵红梅已然成型,故事也渐入尾声。
是夜。书房中。
木匣里放着所有与梅舒往来的信件。卫瑾翻出来,一封一封地看。
“瑾郎?”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他放下信纸,起身请入。
“明日还要忙一天,早些歇息吧。”卫母轻拍他的肩膀,感慨良多:“一转眼,我的瑾郎便这么大了。”
“待加冠礼过,也该将娶妻之事提上日程了。”
卫瑾揉了揉眉心:“母亲,此事不急。”
“是不急,还是你已有心上人了?”卫母目光掠过匣里整齐的信件,温柔轻笑:“舒儿,是个好孩子。”
“我与梅奶奶商量过,待舒儿十七生辰过了,便劝她在镇上安定下来。”
卫瑾想起信上最后那行小字,和早晨院中的交谈,话到唇边兜了几转,最终还是独自咽下这份涩意。
他是只求安于一隅的池鱼,而她是渴望碧海蓝天的飞鸟,这场相逢相知,也许只是飞鸟自水面掠过,惊鸿一瞥的镜花水月,到底不过万里归风,一梦南柯。
他垂眼,故作随意道:“我要娶,也是娶知书达理的姑娘,起码不是咋咋呼呼、连裙子都不爱穿的。”
卫母微皱眉心,正要细究,门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亮。
卫瑾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他撩袍起身,一把推开门,果然见到梅舒就站在门外,脚边撒着几块碎玉。
“卫瑾,”梅舒默然片刻,忽而一笑:“你放心好了,我要嫁,也是嫁给横刀立马的侠客。”
话毕,她低着眉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卫瑾追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他有种预感,经此一别,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他们二人,也许从开始便是两条路上的人。
这样的结局,或许更好。
那朵烈烈红梅,终究盛开在回忆,又凋零在这个冬夜里。
7
“啊……故事这就讲完了吗?”
“卫瑾哥哥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明明喜欢梅花姐姐!”
“其实,我感觉梅花姐姐也是喜欢卫瑾哥哥的。”
有个小男孩怯生生地说:“他们为什么不能互相迁就一下呢?”
“是啊……如果当时……”老翁怔了怔,喃喃道。
他最后撇了几笔,添上一片雪絮洒落花枝:“所以,你们莫要学他。不然,就会像他一样……”
“老头子,老头子——”
湖岸遥遥,白发苍苍的老妪绛裙迎风,笑唤道:“老头子,我饿啦!”
老翁一面应着,一面慢悠悠地收起画具,像个老顽童般,冲他们眨眨眼:
“不然就会像他一样,晚好几个月才娶上媳妇儿喽!”
8
“……舒儿,我等你回来。卫瑾字。”
卫瑾折起这个月写的第四封信,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梅舒离去那日起,他隔几天便给她寄信,信的内容寥寥数语,只是最后一句话总是同样的内容。
此地到洛阳,一路山水万重,迢迢千里,亦是他思念能跨越的所有。
春开雪融的那天,声声叩门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随着门扉缓缓展开,卫瑾登时愣在原地:“舒儿?你怎么……”
梅舒也看呆了,旋即便大笑起来:“卫瑾,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傻愣在门边的男女,一个身袭罗裙,梅簪轻摇;一个肤呈麦色,身形健硕。
卫瑾被她笑得耳根发烫,难得有些结巴:“我、我拜了师,正在学武,现在我会使剑,也会骑马了。你这又是……”
“我……突然发现,裙衫好像也挺好看的,”梅舒纤手轻抬,抚过耳畔明月珰:“而且,那些诗词歌赋,细读来好似也没那么无趣。”
说着说着,两人都笑了。
卫瑾盯着她的眼,认真道:“舒儿,那日并非我心里话。”
“我知道。那天也不是我的心里话。”她眉眼弯弯。
“我是说——于我而言,你无需做任何改变。”
梅舒闻言,霞染香腮,睨他一眼:“你既知如此,又何必折腾自己?”
卫瑾眉峰轻压,字句异常认真:“你应知道,漠北的白雪皑皑,江南的烟雨朦胧,其实于我不过尔尔。”
似有漫天烟火,在他眼中瞬然绽放:“——但若有幸同你共赏,我甘之如饴。”
梅舒听着,心跳如飞,她定了定神,饶是平素大咧,开口说这番话时仍红了脸:“待日后我们……有了孩子,便回镇上吧。”
看他逐渐惊讶的表情,梅舒忍不住抿唇笑开。
她没有说的是,正如他已做好陪她浪迹的准备,她亦早有陪他留在镇上的决心。
山重重,水迢迢,有情人翻山越岭,互相奔赴而来。
从今往后,所有人间烟雨,他们都将一同看遍。
作者介绍:只只。熄灭我的眼,仍能看见你。
卿久寄语:双向奔赴的爱情真的很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