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漫金陵,他牵住她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样稿
杏杏是我2021-09-22

本文概述:


我们从来都不是只为自己活着。


作者:ehcostraw月白


01


一月的长沙城冷得出奇,像是要把人的骨头冻碎。大雪混杂着雨下了足月,老墙根都被水泡得发霉。


天刚擦黑,小贩商铺们就如常草草挂牌,一眼望去,昔年繁花似锦的街巷空得令人心慌。


突然,一声鸣笛滋啦撕开夜的口子,未挂牌的黑色朗普车碾过新雪和清扫不及的混脏融水,在白果园巷口光秃的梧桐树下停住。


带着黑帽的通讯兵从后座下车摸进暗巷,扣了一家府宅的侧门五声,三轻两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写着“岚青亲启”的信塞进门缝。


确定门外人离开后,信一瞬间就被里面的人抽走,掩藏不住喜悦的脚步声在这个漫天飞雪的夜里十分刺耳,同时也使这夜附上了一层如爆竹烟火般单薄的暖意。


“夫人,长官来信了!”捏着信的双髻丫头小酒急切地敲着东厢房的门。


“吱呀——”浮雕荷花的红木双合扇门从里被拉开。


一个柳眉杏目的女人披着肩头苏绣茉莉花的浅黄色薄衫,站在倾泻进屋子的雪白月光下,虽一脸倦容却神情欢喜。


“快拿来。”她接过信,小心地拆开,动作轻柔地像是怕吵醒了信里所寄的相思。


一行行的看,女人的表情从期待到不可思议再到绝望,她震惊到身子颤抖,葱白的指尖不敢相信地一次又一次划过粗糙的纸面。


“夫人……”小酒不明所以,试探着出口。


刚刚还面若和风的女人此时脸间煞白,她苦笑着抬头望了一眼残缺的月后,轰然倒地。


留下一句“玉庭,你如何舍得?”飘散在冷风里。


“夫人!夫人!快来人啊!”丫头扑倒在地慌乱地大叫。


滑落在女人手边的三寸信纸上,赫然提着“和离书”三字。


终于是情随风散,这个将她藏在枪林弹雨后,为她遮风挡雨数十年,写下无数诗与爱的男人,此时在信的最后一行冷冰冰地落下“解冤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02


宋岚青醒来时依旧是黑夜。


屋子里没开灯,只悠悠点着一根细蜡。她看了眼趴在自己床角累到睡着的小酒,为其盖上件单衣。


她小心起身,倒了杯冷茶囫囵灌下,端坐桌前依旧心乱如麻。


外面雨好似小了些,宋岚青打开梳妆台最里的柜子,端出一个描金的檀木盒。


一封封印着“岚青亲启”的信从盒中被取出摊在桌前,她望着眼前张扬秀逸的字,刚干的眼角又泛起湿润。


“媞媞,今日行军不易,想念你做的蝴蝶酥。”


“媞媞,早秋风寒,记得加衣。我在营帐一切都好,若是医院忙不过来你就不要去了,这年月实在危险。我放心不下你。”


“媞媞,六月城中有变,你万要当心。若听东南方枪响,你带着小酒从侧门速速离城,我安排了人。”


“媞媞,今天又是败仗,师长为了伤员和敌军议和。城里定要起风波,你不要怕,关好门,我布置了人守着,你等我回来。”


……


宋岚青看着想着,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般止不住地往下掉。


军阀混战结束后,在南地九省黑白通吃的沈老爷子意外坠桥,作为沈家独子的沈玉庭顶着满城的血雨腥风接下整个家族重担。


沈家祖上是东三省贩烟草洋火的大商,宣统末年,天灾鼠疫,外国势力在东北越界盘踞,各方龙蛇勾心斗角,黑云遮天。


被栽赃的沈老爷举家南下,几经波折又遇人祸,全家被仇家追杀。最后狠打江山,续娶了当地盐官的女儿,终于在南京定居。


这位沈少爷天资聪颖,人长得白净,名字也柔。老爷子在世时,在外界看来不过就是个极通诗书,长在蜜糖罐泡在梨园温柔乡的富贵公子。


前几年还硬是娶了个戏子过门,并扬言:只此一人,此生绝不再娶,把老爷子气得中风。


旁人说这小妮子出身杂秽之地,怎能坐稳沈家那一把紫檀椅,不合三纲体统,自古就没有这样的事。


沈玉庭把她严实地护在身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那就自我这里开天辟地第一桩,在这座城,岚青就是我的天经地义。”


老爷子骂他不孝,他跪在祠堂前三天三夜,末了把宋岚青安置在私密的避暑山庄,自己签下沈家当铺、盐行、海运近一半的订单,只身出海。


一个春秋,他拿着翻了两番的资产回宁。沈老爷再怎样专横,在一年的思儿之苦和实打实的金钱收益下也松了口,终于默认了这个“不太入流”的儿媳。


03


这些记忆太模糊,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宋岚青只深刻记得自己第一次登台沈玉庭就在台下,那时还是南京的戏楼。她怯场唱错句词,他穿了身莹白绸褂走来,身形挺拔高挑,长眉薄唇,目若明珠。


他替她拦下班主还未落下的巴掌,腕子薄而有力,将她护在身后。他带她走出梨园,说去吃宵夜。


街两旁梧桐碧叶连天,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眼前,搁了多于旁人足一倍的牛肉,她看着碗里的面,眼眶酸得不行。


“吃吧,肯定为了上台紧张得一天没吃饭,又是唱《牡丹亭》这种大戏,身子本来单薄,也不怕累着自个儿。”他说着责怪的话,语气里却全是轻柔。


她红了耳根,头低得快要把脸埋进碗里。


“似这等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白玉般的男人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折扇,望着宋岚青笑盈盈地唱方才她在台上的曲调,嗓子清如泉水。


只是那神情姿态故意作得奇怪,不像是深闺夜梦,粗犷土气得倒活脱脱是个刘姥姥倒拔垂杨柳。


面摊老板没绷住笑出了声,女孩双颊也偷偷染上一抹笑意,把星子画入眸。


“这样才对嘛,小女儿家家的,笑起来多好看。”他收了折扇,直直看向她眼底,眼睛里是她不懂的情深。


自那之后,沈玉庭次次都来捧她场,无论她唱什么、唱得如何,他都一掷千金。


他会在她下台后,抱着一捧浅白的茉莉花来看她,会在周末带她去那些她从未去过的电影院和咖啡厅。


云初是前几年火的班子,清朝末年打南头来的,落脚没多光景,又因地界排外严重一度游走在南京边缘的乡镇,那时还叫“德明班”。


金陵不兴老调,班主就带几个门生写新谱、把旧戏咬着牙狠往精里练。


沈玉庭向来大方,成了云初楼的常客,没有宋岚青的场也照样捧,只为了换个和心仪人吃宵夜的机会。


班主欢喜得很,独给宋岚青间休息室不说,还把休息室布置得像过年,恨不得直接把这位沈少爷造个像供起来。


日子缓缓地过,宵夜一碗一碗地吃。


沈玉庭带着她从城北的老赵汤面吃到城南巷子里的虾仁馄饨,从天香斋的蟹黄酥饼吃到秦淮岸的蜜枣软糕。


宋岚青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戒心在一顿顿汤羹和一张张甜饼里,逐渐作烟云散。


不只是吃饭,她不懂旁的,他就与她讲戏本。转一把折扇,喝一口洋河酒,讲杜丽娘与柳梦梅,讲侯方域和李香君。


她这才知道,那些合辙合韵的句子下,竟还有着其他更深的意蕴。


她念念有词地点头:“杜丽娘因情而死,却又因情复生,行走于世,情爱果真重于青山。


生命浅短,儿女之情终究窄小,大义之爱于国于家,于草于木,都因浸润在情之中而万载常青。


她似懂非懂,沈玉庭端来碗热汤往她面前推了推,手腕露出润白的一截,上面系着根起毛的短红绳,他柔柔开口:“喝点汤,别噎着。”


日久相处,她愈发觉得沈玉庭生得好看,性子又不急不躁,谦逊有礼,像块温润的美玉,招人喜欢。


他身上没有宋岚青惯以为的男人的冷峻与专横,代替的,是给予自己无限的爱护与包容。


一年风雨,她已经习惯自己生活里沈玉庭的存在,她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博学,具体表现在各类小吃和引经据典上。


一次斜月高挂,她咬着半颗糖栗子看着去摊前替她排队买烤白薯的高大背影,忽的生出些旁的情愫。


还未等有什么结果,在一次联外商演结束后,宋岚青火了。


04


这种有外国记者和商人参加的演出,她本是不愿去的,可架不住班主再三来谈。


自己本就受恩于他,最近又总是缺席晚练,更不好拒绝。想着再难左不过是场演出,能出什么事,宋岚青心一软便应下来。


那晚她唱的依旧是《寻梦》,班主挑的戏,场子的第三折压轴。


红栏台上,佳人青簪点翠满头,着素黄渐白的钗裙,和第一次见沈玉庭那晚一样,像一朵孤芳暗开的茉莉。


她抖袖,她转身,一笑一颦,咿呀唱着“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恒,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古典的身段姣花照水,碧波的眸子春水浮萍,朱唇嗑着贝齿,曲调婉转,情思缠绵。一悲一喜一掩面,一生一世一瞬休。


那夜的一方台上,是冷夜湿梦,是凄凉亭台。深深庭院心事成海,梅锁清秋。一树一人,一起一归。画中人、戏中曲、情中事,台上人悲得真切,台下人看得如痴,听得沉醉。


一戏毕,鼓声三弦渐弱,曲止身歇,宋岚青赢得了她人生里第一个满堂彩。


卷发蓝眼的外国人坐在软棉的红丝绒座椅里把掌鼓得震天响,纯正、半纯半华的“Bravo”声在场馆里此起彼伏,声声不绝。


宋岚青谢幕下了台,依旧激动得心突突直跳,领了观众打赏的分红,又被冲到后台的记者拉着拍照,足闹了一个多小时人流才散去。


她坐在菱花镜前,挺着酸涩的腰细细擦脸上的油彩。右边的妆已经擦干净,凝脂的皮肤上泛着一层淡粉。


“噔。”一张鹅黄色卡片,上面压着一盒荣锦巷的小食。


“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先生了?”是沈玉庭温温软软的嗓子。


05


“你打趣我作什么?”女孩嗔到。


沈玉庭没搭话,自顾自在宋岚青身边蹲下,“都快成角儿的人了,怎么连个妆都不会卸?”说完便拿棉布浸了澡豆水替她擦拭,将她脸上或白或黑的污迹都抹尽。


宋岚青有些不好意思,目光慌乱,瞥见那盒糕点下压着的卡片。


“沈水熏得脱骨香。”


秀逸的字迹墨还未干,双层纸的内侧圆鼓包着一枚约莫看得出形状的老式铜钱。


云初楼热闹了大半年,宋岚青的《寻梦》、《游园》、《寄扇》等更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那些报刊记者纷纷刊了头条,赞她为“天上人间一岚青”。


她本人忙得脚不沾地,到哪儿都是人群簇拥、灯光环绕,从前只想着成角儿,如今真成了倒是有些受不住这份疲累。


一场《寄扇》寄的人间三尺雪,还未演完,头顶呜呜有什么大物件飞过,城中响起骇人的枪声。


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孩子的哭喊和男人不知所措的咒骂填满了那夜的梨园。


宋岚青顶着行头走到后台,仍是一片混乱。她惊慌失措地护了几个小演员就往外跑,裙摆太长不慎跌倒,一只薄茧的大手伸向她,是沈玉庭。


“咳咳,外面怎么了?”她被烟呛了两声,急忙问道。


“要打仗。”


“日本人不是在东江沿吗?怎么到南京来了?”


“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情况。”


“那我们……”


跟我走吧,岚青。


06


风挤进窗户,晃得烛火动了一下。


宋岚青惊醒,晨曦的微光透在桌上。


她擦擦眼角,仍觉腰酸背痛身子疲乏。记忆太凶猛,冲散所有相聚与别离。


那年不太平,炮火轰进南京城,云初楼成了宴会厅。班主失踪,师兄们被杀,走过半个世纪的“德明班”潦草倒台。


她带了打杂的小酒和沈玉庭一起远赴沈家长沙的府邸,路上遇到同从南京逃出来的买汤面的赵伯,说是要去长沙投奔亲戚,两人见他实在可怜便一道载了来,给了钱银安置。


沈玉庭说的“带她走”,她当是关切、也有一些“托付”在其中。她装着心事在沈府住了一月后,被接到了一个私密的山庄。


“沈水熏成换骨香,露华洗出通身白。”她念了遍山庄大门两楹上题的字,和沈玉庭给自己浅黄卡片上的字迹相仿。


“读……读反了。好啦,你且先在这边住下,我安顿好家里再接你回去。”沈玉庭尴尬地轻咳。


宋岚青脸红到脖子跟,她又没正经学过诗文,哪里知道从哪边读。一时有些羞,也没好意思再说自己自幼长在山村,这种青山绿水的生活倒是更习惯安适。


这座名叫“浮暖云岫”的别墅山庄是西洋式的,典型的法国风格,夹带了些中国古典园林的设计。


巍峨高耸的白色大理石柱子撑起门户,两侧墙壁上涂抹的欧洲壁画和古墨山水秋色平分。


玄关的桌案卷起雪白的石碶涡花,园内郁郁葱葱,亭台轩榭,曲水清脆,花香蝉鸣,让人分明身在寒冬却好似正值盛夏。


吃过饭后天已经黑了,宋岚青有些闷,独自一人沿着走廊消食。还没走几步就被绕了进去,逛到腿软才走到路的尽头,眼见一扇刷着红漆的门虚掩着,她从门缝往里偷偷地看。


“进去看吧。”声音从正上方飘下来。


还没等她反应,一只大手替她推开那扇门,沈玉庭笑着说:“找你半天不见,原来是迷路了。”


“你才迷路了呢,我就是来这边……逛逛。”宋岚青嘴硬到。


男人也不与她争辩,握着她冰凉如水的手腕就进了门。


07


那是宋岚青此生见过的最震撼的画面。


山庄在高山山顶,选址极佳,背靠整个宁镇山脉,远眺而去,天地乍开,紫金山、幕府山、栖霞山尽收眼底,高低连绵,白练腾空,如画卷般铺展。


月亮像是破了的银壶,倾银河之力给整片大地铺上一层流光的星辰。


往天边去的是无际的绿木,是万载的溪流,层峦叠嶂,势不可挡,股股凝聚成震慑人心魂的瑰丽。像是盘古上神拿一把大笔,蘸瑶池之水于九万里高空落笔成画。


一瞬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百万雄兵,洪荒满目。人的渺小淋漓尽显,所有的巍峨壮丽都言尽于此。


而在最近的山坡上,种了整座山的茉莉。萤虫星星点点,草木和花随风起伏,一下一下轻荡着挠人的心弦,映成望不到头的花草海洋。


岚青,我曾对自己说,每想念你一次,就在这座山上种一朵茉莉。认识你两年,花已经开满了山坡。”沈玉庭微微低头,声音里带着呜咽。


“记得是南京的雨天,我随父亲北上京津一带签商终于回宁,海棠未眠,茉莉先雪,我终于见到你。你撑伞走在戏班队伍的末尾,眼里清澈得倒映了整座金陵。


看着你打伞的样子,我就私心希望这个世界永远下雨。真是神奇,只那么一眼,我就想把你留住。


我懵着跟在后面晕乎乎就买票进了云初楼,等了一下午你才上台。如今花开十里不多,重逢一人正好。


世道太乱,一切瞬息更迭,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我想和你看一看永远。”


沈玉庭满眼挚诚,单膝跪地,取出一个纯白的绒盒,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指环上花蔓生机缠绕,在中间的一朵和田软玉精雕的双瓣白茉莉处归于平静,一颗亮晶晶的钻石镶在花瓣中央,流光溢彩。


牡丹夜梦亭台冷,劝君茉莉更莫离。


沈玉庭向上看着她,眼睛里是无法抑制的情感。


他爱我。宋岚青深刻地感受到了。


“那就看一看。”她握上男人颤抖的手,笑得腼腆。


沈玉庭眼里像是被突然点燃了一团火,他扶着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戴在纤白的无名指间,末了将柔软的手揉进自己的掌心,留心护着不让薄茧碰到。


“这戒指上的玉是我从庙里求来的,据说许愿可灵了,你试一试。”


“不,等以后我心有所求再试。”


“都好。”沈玉庭说完把她搂进怀中。


那一夜,她坐在高山的晚风里,枕在男人的肩膀,指着远处闲谈说笑,心中安稳如天边月。


“以后叫你媞媞好吗?”


“媞媞?”


美好安乐的意思。飞鸣何复远,相顾幸媞媞。我希望你能永远在我身边。


08


“夫人……”小酒拿下披在身上的薄衣,刚起身就看见宋岚青站在窗户边,看着未落的月亮发呆。


“嗯?没事,我去医院了,中午不回来了。”她抹了把脸,拿上包匆匆离去。


初到长沙荣巷,宋岚青夜夜难眠,悲痛如寂。她想那一处秦淮水乡,更念江宁城里迷藏难去的记忆。


心多忧思,时常惊扰,一次高烧退却,沈玉庭在白果园巷口移栽来一棵梧桐,希望她见此树如见金陵。


他对她说:“媞媞,我们从来都不是只为自己活着。”


雨越下越大,细碎的雪花竟也飘下。宋岚青怔怔看向沈玉庭直下两行泪,回房取来昔年唱《寻梦》的衣钗埋在树下的湿泥里。他替她披上一件风衣,站在一旁为她撑伞,身子被打的半湿。


“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梦到这时节,为甚花片儿掉将下来,把奴惊醒也!”


宋岚青跪下撒一把纸钱,唱一句梨园,杜鹃啼血,声声哀鸣,祭自己所有春花秋月的梦,祭已故的旧人和南京。


不久沈玉庭从了军,因卓人的家世才学很快升至参谋的职位,当初分明与她说这是军中安全万分的闲职,现在却成日里东奔西跑,在枪弹下捡命活,宋岚青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就没放下去过。


他与她,自此聚少离多。


战火焚尽武汉,燃到中南,三年前行军一别,城里的救济所、医院、保育院征招,她想都没想就报了名。


只因沈玉庭的一句“愿以吾辈万顷忠骨,换国一隅安乐山河”,她爱他,更爱国。这些年来两人书信不断,浅表情意,互道安好,她以他为方向,她让他有了归程。


宋岚青没有医学基础,只是在搭的棚帐里打下手,换吊瓶拆绷带。她没想太多,只单纯觉得这样也算为国出力,并且,沈玉庭在战场,自己如此好像就离他近了一些。


第一次见像是被血洗过的伤员她吓得直往墙边靠,晃晃几年过去,她也能微蹙着眉缝合露出皮肉的伤口了。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她不能走,不能后退。因为这里是中国的土地,是他们的家,她应该守卫它。


成婚几载,她和自己的丈夫忙碌奔波于各自的战场。他教她何以为国,她教他何以为家。


“快,让一让!让开!”几个抬着担架的青年掀开洗得发黄的门帘,一个略年长的护士摁住伤员汩汩涌血的伤口,催促着快些跑。


“这可是四十九师的参谋长,要是救不活,你们整个医院都给老子陪葬!”气喘吁吁作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指着刚要准备手术的医生鼻子骂到。


四十九师?


宋岚青心下一凉,强作镇定地安置好吊瓶匆忙向后方跑去。刚进门,就被一个年轻小伙撞了个满怀。


“夫人?”是那晚来送信的通讯兵。


09


坐在手术室外,通讯兵大致讲述了这次恶战的经过。


宋岚青听得头痛,为什么他要带着人绕道吸引火力?为什么明明有机会逃走偏要坚守?又为什么,死咬着一道小小的关卡牺牲多少都不足惜,以命相抵?


“夫人,长官说抚河不能丢,丢了长沙就保不住了。是他亲自去向师长请的命,走之前队里所有人都签了遗书,长官还另写了信叫我和战况一起送进城里,就……您手里的那封。”


通讯员的一字一句都如千斤重石砸在宋岚青心口,悬着的念想狠狠向下坠。


她无言将那封和离书上的每个字细细重新碾过,如果当真要合离,为何开头仍旧是那声温柔亲昵的“媞媞”?为何第一句依然是不变的“千山万水,代我见你”?


在最后那戳人心肺的十六字前,明晃着的,是“愿吾妻相离后,重梳蝉鬓,巧逞窈窕,嫁于良人,琴瑟和韵”,还有几处在海外预备着避难的院子和转到她名下的、整个沈家的资产,都写得明明白白。


当初她只觉心寒,如今再看,却是他为她的余生步步尽全力做好了打算。


窥到真相的一瞬间她抽痛到麻木,回到棚帐形如死尸地继续工作。


倒班后,她裹紧那件当初一树梧桐下他为她亲手披上的风衣,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到手术室门口,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蹲靠在冰冷掉灰的墙壁旁等到深夜。


“手术中”三个字终于暗了,气息微弱的男人被推了出来。


她发疯似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被护士拉开。


“他怎么样了?”


“还在危险期,看他能不能挺过来了。”医生摘下口罩,重重地叹气。


女人头发凌乱、满脸泪痕,虚扶着滑轮床走到重危病房门口,“你现在不能进去,病人生命体征很弱,需要无菌安静的环境。”她被拦在门外。


月又高悬,宋岚青透过门上那一小片玻璃看里面躺着的人。


那个在她面前永远都笑意如春的男人,那个带她吃遍南京城、会做鬼脸唱戏逗她开心、捏一把折扇教她诗词戏本家国爱恨的沈公子,那个柔声介绍“浮暖云岫,月拂青岚”、给她取小字“媞媞”、赠她满山茉莉如梦的沈玉庭。


现在正躺在洁白的病床上,不笑不闹,生命脆弱如苇草。


宋岚青的泪流了半夜,取下那枚茉莉戒指双手合十,借着惨白的月光虔诚许下第一个愿。她虚弱地靠在墙边,睁着眼睛等待或许不会到来的黎明。


10


风狠戾地不知刮了多久,日子又入了冬,天寒雪戚,白果园巷口的梧桐叶落飘零。


这仗是胜了的,暂得安宁的长沙城里还算祥和馨乐,大人在自家门口放花庆祝,梳羊角辫的孩童唱着“打日军,换和平”的歌谣玩闹。


只是巷口小摊上的牛肉汤面生意不似从前红火,粗制的桌椅上落了厚厚的灰,天色暗沉,谁的梦里,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铃。


“你叫什么名字啊?”


“沈……沈玉庭。”脸灰扑扑的小男孩微低着头,不敢正眼往桌上瞧。


“你很饿吗?”女孩问出口有些不忍心,毕竟眼前刚到木桌高的人儿一脸青黄,瘦得皮包骨。


“那……我这里有汤面你吃不吃?”她摸摸衣兜,还是把仅剩的一个铜板递给摊主,“赵伯,给我加一份牛肉,要大片的,一起算!”然后小大人似的拍拍自己身旁的木凳,把碗向那边推了推。


“班主说等会要教我打把子,不能吃太饱。你帮我吃掉吧。”她朝男孩笑,见男孩不动,又跳下凳子拉了他来。


男孩肚子很合时宜地叫了,咂咂嘴忍不住吸了口面,眼泪砸进汤里。


“你别哭啊,你怎么了?”


“娘亲死了,我和爹爹走散了。”男孩抹了眼泪,手上的污渍弄脏了脸。


她有些慌,毛手毛脚地替他擦眼泪,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忽然想起戏班长她两岁的姐姐,她刚来时压腿掉腰抢不到饭,晚上又冻又饿睡不着,痛得委屈想家,睡在她旁边的姐姐便抽出一根细绳松松系在她的腕间。


“这是天上神仙的红线,你带着它,神仙会保佑你的,就不会疼了。”她听罢乖乖带好线,握着姐姐的手,酸麻的疼痛竟真的舒缓,她很快滑进梦乡。


女孩左找右找,最后拆下自己辫子末的红色头绳,拿起男孩的腕子打了个不太好看的结。


“喏,这是神仙的红线,你快带着,就一定会找到你爹爹的,神仙保佑你呢!”


“真的吗?”男孩看看她,又看看手腕。


“自然是真的,我能骗你,神仙还能骗你不成?”


“去那边看看!”几个穿玄色布衣的高大男人朝男孩这边跑来。


男孩慌忙跑下来,无助地左右看,似是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过来!”她一把拉过他,熟门熟路地挤进一旁巷末的窄口,停靠的几辆黄包车刚好将两人瘦小的身子遮挡。


“抓你的?”女孩偷偷探出头向街上看,将他护在后面。


“嗯……应该。”他嗫嚅,心跳得厉害。


“行了,他们走了,我们出去吃面吧。”


他紧了紧女孩的手示意她别动,也探出小脑袋,确认没人后才松口气出来。


女孩晃着悬空的腿没吃几口,“岚青,快点!班主在催了!”一个梳着同样发型的小姑娘跑过来催促她。


她闻声赶忙跳下来,朝男孩挥着手背身走,“再见啦!你别老哭,男孩子哭人会笑话的。”


“哎,那,那我以后去哪还你面钱啊?”


“嗯……偏东门的德明戏院!记好啦,我叫宋岚青!”女孩边跑边顺手摘了一小朵路边开的正好的白茉莉花,把散了的辫子用花枝编好,她笑着回头,没编进去的发垂在耳边。


男孩点点头,呆呆看了好一会,吸溜进最后一口汤面,日色将晚,几片梧桐叶随风散落在桌上。画面逐渐模糊,消失成一个光点。


清晨薄晞,长沙城南的战地医院里,微弱的日光照进病房,照亮窗台一小盆浅白的茉莉,病床上的人忽然咳出大口白雾打在氧气罩内。


传呼机滴滴的响,心率监视器的波纹缓慢跳动,一如那年夜里起伏的花海与青山。



作者简介:ehcostraw月白。当蓝色的夜坠落在这世界时,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卿久寄语:篇幅稍稍长,但这是月白的文章呀,从不会让我们失望,男女主之间割舍不断的缘分与爱,和他们心间的家国大义,都让人感动满怀,值得一品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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