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决斗场

1

春季刚回暖几天，被寒潮逼得降了十来度，早已换走的棉被只得重新盖上。厚重的棉被内裹了暗黄红的光，陶子龙缩在被窝里，脸颊手机屏幕被映得通红。

凌晨一点，客厅一刻不停的电视嘈杂声被夜色清空，窗外来人便狂吠的狗已经静悄悄地入睡，只剩下秒针一格格缓慢摆动。好像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只有陶子龙的眼神异样兴奋，一刻不停捕捉着手机屏幕上的方寸画面：记忆决斗场。

这是一款机制诡异的游戏，只要支付足够的游戏币，运营方会无条件达成玩家的要求。

想在生日收到一束花，安排一次出境自由行，赚到足够的钱，甚至追到喜欢的人……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游戏币来兑换。

游戏规则是：赢的人获得游戏币，输的人则会失去一段记忆。

擦肩而过的人也有可能留下记忆，存储里总有些微不足道的记忆垃圾，即使被抹消也不会有任何副作用。在记忆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拥有丰厚的本金。

屏幕上，神龙拳手迎战血海刀客，战斗一触即发，冲刺加三段拳击势如破风，拳手率先抢到刀客身边。上勾拳带眩晕沉默功能，无影脚猛然将刀客踹退三步，又一段冲刺拳击追上。刀客头顶血条直坠，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三十，终于抓到连招空档后跳闪避一记勾拳。

晚了。

陶子龙在心底念叨一句，头顶蓝色的蓄力条已满，大招降龙十八掌的按键在屏幕右侧亮起。拇指狠狠按上去，神龙拳手脚底爆发出一阵血红色的气劲，十八掌还未打完，刀客已倒地败北。

胜利的字符闪着金光，随即系统页面跳出指示：

[您已完成十连胜成就，超越服务器50%玩家！现已获得跨段位战场资格。是否立即进入？]

跨段位战场，即使可以与任何榜上顶尖大神进行PK，赌注是普通模式的十倍，赢家获得的游戏币也会翻十倍。

陶子龙的指头往下挪了挪，点在【同意】按键上。

2

神龙拳手向后翻滚，虚空法师的阵法紧逼脚步，迫不得已往前疾冲一截，硬抗伤害，将已蓄满力的降龙十八掌直接拍了出去。脚下水系阵法闪动，一阵阵海浪在脚底腾涌，陶子龙发现，随着法师头顶血条缩短，自己的生命值也在一刻不停地减少着。

还有机会，他暗暗想着。此刻冰系阵法在拳手脚下展开，拇指按着屏幕准备继续闪避退让，先被身边的手肘捅了一捅。指头错开按键，霎时间被阵法冻在原地，硬吃一套伤害。

陶子龙怒了：“你他妈……”

这可是奖励十倍的跨段位决斗啊！

话语停住。同桌李倩的手臂收了回去，教室里几十个人转头看着他，而他的身后站了班主任。

“陶子龙！”班主任似乎比输了游戏的他更怒：“你父母把你放到学校来，就是这么让你荒废光阴！就是让你考试不及格，晚自习打游戏？！你这样子，怎么面对高考！！”

又来了。

陶子龙面无表情地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随手拿起桌子上的笔，拔掉笔盖戳在早已翻开的课本上。他低着头，谁也不看，顶着全班数十道目光和班主任的叫骂，沉默着装聋。最终班主任气哼哼地走出教室，前门砰一声合上，昭示着怒意。

陶子龙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笔狠狠往前一摔，撞在门旁的墙壁上又被反弹回地面。

并没有发出多少声响，教室里却爆发出一阵笑。

“喂！那是我的笔！”

陶子龙转头看着瞪着他的李倩，一时愣住，方才挨了的一顿骂也似乎烟消云散。他抬头看了看地面，早已找不到笔的去向，只好坐下来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明天赔你一支。”

“谁要你赔？”

他尴尬地低低咳嗽一声，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低头继续打开游戏。私聊页面跳出消息，原来是刚刚打赢他的虚空法师。

阿飞：你刚刚能躲掉技能，网卡了？

一边的李倩还在生闷气，陶子龙也无心回复什么，干脆退出了游戏。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说几句好话，就在这档口，下课铃打响。李倩草草摞起了桌子上的几本书，拎起书包夺门而出。

回家路上，陶子龙还是老老实实买了一支模样差不多的黑色中性笔，揣进兜里，想着明天要跟李倩认真道个歉。

3

“多吃点儿。”陶子龙妈妈一边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一边笑：“今天心情这么好，被老师表扬了？”

“嘁。”没等陶子龙开口，老爸先出了声：“跟人打架了？打赢了？还是早恋了？”

“看你说的什么话。”陶妈反驳。

陶子龙收起笑意，端起碗狠狠扒了两口饭，没再出声，就听老爸在耳边说：“他也想被老师夸？得了吧，没等人家叫你去学校挨骂就不错了，他啥德行你还不知道？每天就知道玩，放学不回家，上课打游戏，我说你趁早把他那手机给他没收了！”

“说什么呢，孩子大了，别老这么乱说……”

陶子龙把瓷碗往桌上一丢，碗底还沾了几粒米饭。他站起身，话也不说转身回了卧室，反手锁上门。

一墙之隔的屋外还是能听到话音，一直沉默的奶奶开了口：“孩子啊，不能这么惯着，要我说，网络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多的是，你看看直播平台上，什么都有。”

妈妈犯了难：“可是孩子吃饭花钱都用手机……”

话语被奶奶打断：“那都是借口！从前的人也没有支付宝，用现金，还不是照样活？”

陶子龙瘫在床上翻了个白眼，干脆用被子蒙住头，使劲揉了揉耳朵，以保证自己听不到他们接下来的话。

傍晚的天气暗下来，厌恶在心底腾起，甚至早已超越了厌恶。他痛恨这样的生活，也痛恨这样的自己，急于甩脱。他摸出手机，打开记忆决斗场。

只要有足够的游戏币，就能解决一切……

神龙拳手再度登上战场，对面是同段位的虚空法师，冰阵读条的特效在脚底荡起。他不甘示弱，起手先化拳作掌，迎了上去。果不其然，需要读条的虚空法师无法拉开距离，两分钟内便败下阵来。

这游戏的职业实在单一，也算不上难，稍微有些格斗游戏基础，都可以在短时间内上手。

拳手的手臂交叉在身前，防守状态，两秒钟后刀光剑影褪去，拳手几乎无缝追了上去。对面刀客也似乎有所预料，拔刀重劈，弧光闪过屏幕，陶子龙的拳手被击退一大截。

GAME OVER界面跳转而过，陶子龙习惯性地点开了对面的详细资料。私聊页面闪动，点进去，刚好就是上午那个击败自己的血海刀客。

阿飞：你打得挺不错。

陶子龙打字回复：再来一局。

[很遗憾，对方拒绝您的邀战。]

阿飞：不早了，我要睡了，明天吧。

陶子龙下意识地看了看状态栏，已经凌晨。

时间过得这么快？他有些怀疑，自己穿着的一身校服还没有脱。下意识伸手进口袋里，出乎意料地掏出一团纸。

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不知何时被团成一团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坐起身子，把纸摊开在床上铺平。

陶子龙同学：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认为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这样的关系了。你对别人，对我，对生活的态度都忽冷忽热。你说过在必要的时候，需要我拉你一把，可是最终你还是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通了，以后我们互不影响，你不需要为我而改变，我也不需要担心你。

李倩

2.13

落款处的日期：二月十三。

二月十三……那是六天之前！纸张被揉成团塞进口袋里，说明自己六天前看过，并且生气地想要丢掉。可是最终没有丢掉，直到现在……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假如李倩在六天前给自己写了这封“分手信”，那从六天之前开始，李倩就应该对他避如蛇蝎。可是自己昨天分明在课上和李倩说了话，李倩也没有表现出厌恶自己。

一个想法在陶子龙脑海中显现，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卧室房门。

客厅里十分安静。

不只是客厅安静，就连整个家里，也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爸？妈？”

无人应答。

为了求证自己脑中的想法，他慌乱地打开手机微信，调出了和爸爸的聊天记录。记录显示，二月初爸爸出差，发信息让陶子龙在家好好待着。他又打开班级群的公告栏，上面分明写着开学日期：三月十日。

半个月后！

那印象里，和班主任吵架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晚上究竟是和谁一起吃的饭？！

他不仅是失去了记忆，而是记忆已经全乱了！

4

清晨的光束透过窗帘缝隙，阿飞从陶子龙的身体里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望着不远处没有完美合拢的窗帘，贪婪地翻了个身。身上的运动服被压着睡了一夜，已经压满褶皱。他呼吸着清晨的空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

阿飞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光了。

半年前，他玩了一个叫记忆决斗场的游戏，想用一万游戏币换本省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殊不知越玩段位越高，直到全服榜首，再后来，游戏越输越多，胜率低到百分之五十以下，他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了游戏里。

那段时间，他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人，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周围只有游戏系统的提示音：

[您收到了一条决斗邀请。]

阿飞在茫然中打开手机，隔着屏幕，看见了一个叫陶子龙的男孩儿。他父母不和，整日争吵，最后迫不得已离婚，却骗他说只是分居。他懵懂又善良，为校门口遭受霸凌的女孩儿打过架，默默把攒着的压岁钱塞进学校的扶贫箱……多可爱的小孩子。

可是，他善良，却愤世嫉俗。

他不肯读书，总在上课时打游戏。他痛恨那些没由来的歧视和刻板的观念，也会因为老师体罚学生而在办公室和老师吵架，最后换得通报批评。他喜欢的姑娘曾经喜欢过他，后来发觉他的性格实在难以相处，也逐渐疏远。

最重要的一点是，陶子龙同样沉迷这个叫记忆决斗场的游戏。

陶子龙的愿望被系统判定价值十万游戏币，阿飞在系统终端查到，他的愿望是“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什么是正常的家庭？在阿飞看来，陶子龙不过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的父亲虽然品行恶劣，总对他动粗，却很能赚钱；母亲虽然软弱，确实真心爱他。有人爱，又有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随着每一场输掉的游戏，陶子龙零星失去的记忆都会灌进阿飞的脑海中，断断续续，最终联结成一整个人生。

阿飞禁不住想：假如有一天，让我和陶子龙互换，一定比他活得精彩一万倍。

他不断在游戏内创建小号，和陶子龙同一时间进行匹配，取胜。他隔着屏幕，一步步看陶子龙失去记忆。起初只是忘记自己身上带了多少钱，忘记今天星期几，就好像只是吃饭的时候少吃了一口，不痛不痒。

记忆如同一张巨大的渔网，沉在海底，破一两个小洞并不影响收获，更不会引起注意。

而当陶子龙终于发觉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大半的记忆，只剩下零星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组成梦境一样荒谬的印象。想要挽回一切，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终于，阿飞夺取了陶子龙的全部记忆，占据了陶子龙的身体。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他拿出手机，删掉了那个名为记忆决斗场的游戏。

这一次，终于决定好好地活下去了。

5

“我承认我以前犯过错误，做的不够好，但我还是攒够勇气，站在你的面前，要对你说这声对不起。”

放学后的教学楼走廊空空荡荡，阿飞对着李倩的背影说话，即使声音不大，也能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我想要你相信我的诚意，相信我愿意为你改变。”阿飞说着，低下头，眼底流露出了无限的悔意和诚恳：“也请你不要放弃我。”

李倩回过头，隔着四五步远的距离望向面前的男孩。时间过得很快，高中的三年一晃而过，或许过完六月就不会再见到陶子龙了。她原本以为她说服自己放弃得很成功，再也不会燃起可悲的希望——直到陶子龙一改前些日子的叛逆，真正变得努力阳光。

阿飞看见，李倩眼睛里蓄满的晶莹夺眶而出，颤抖的声音让人听得心疼：“陶子龙，你终于回来了。”

“我……什么？”阿飞一怔。

“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堕落下去，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这些，你前段时间究竟怎么了，之前真的变得很陌生，情绪也像……就像是精神分裂一样。”李倩说话断断续续，阿飞却猛然感到寒意从心底涌起。

“你说，我什么时候开始堕落的？我怎么就，和以前一样？”他猛地上前握住李倩的肩膀。

“你之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成绩那么好，后来突然就一落千丈，老师也很着急。你上个学期不是还和常老师吵架，记了过……”

阿飞的声音避无可避地带上了颤抖：“我以前和现在一样？”

“是啊，你以前，就像现在一样……”

阿飞没法再装出淡定的模样，当即撒开李倩跑下了楼。

“我的以前是什么样？”他低低自言自语：“找到陶子龙之前，我被困在游戏里。那被困在游戏里之前呢？我……”

难道被困在游戏里之前，我就已经在这副身体里了？！

难道自己现在这副身躯，陶子龙才是横刀来袭的劫掠者，而自己才是主人！

“陶子龙，陶子龙！”

阿飞没想到自己一口气跑下楼，李倩居然在身后追。他勉强稳定了情绪，回头道：“我不太舒服，想回家休息一会儿。”

“你先听我说。”李倩的语气有些急：“那个游戏，你不要再玩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阿飞：“什么游戏？”

李倩：“就是那个，记忆决斗场。你别误会，我没有想干预你的意思，但是我总觉得，是那个游戏影响了你……”

阿飞难得地端出笑，打断她的话：“你放心，我早就卸载了。”

“真的？”李倩皱眉：“可是，可是你今早还在玩……”

“不可能。”阿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冷到几乎结冰。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拿到李倩面前解锁。

“你是不是也玩了那个游戏？”阿飞语气严肃：“你不要再玩了，这游戏……咳，这种游戏玩多了，会让人不舒服，我前段时间就是，连事情都记不清。”

李倩的眼神逐渐暗了下来，好像要透过阿飞分辨出什么。

“我知道，我在手机上建了备忘录，每天写日记，保证不会忘掉什么。”她说着，打开了手机的备忘录，手指往下滑动，一列备忘录都是同样的格式和简单的话语。

阿飞只觉得浑身越发冷，手脚冰凉，他无多顾忌，解开了手机的指纹锁。

暗红色的游戏图标，分明出现在屏幕上！

就像是压根没有被删除过一样！

原来自己又去玩了这个游戏？记忆已经开始错乱了吗？已经不知不觉……到了这个地步？

恐惧在心底蔓延，即使五月份穿短袖的天气，也让阿飞出了一身冷汗。他似乎又看到了陶子龙的那双眼睛，隔着屏幕，却充满狠戾的偏执。

他听到陶子龙说：这是我的身体，我要夺回来。

6

六月初，天气越发闷热，开着空调的室内也难免出一身汗。夏天本就燥热难耐，容易心情烦闷。夜晚，窗外的蝉鸣不知休止地聒噪，桌面上堆满一摞练习题。

李倩茫然地看着笔记，一页一页往前翻。明明都是自己的字迹，明明是曾经简单的题，此刻却毫无思路。她看着数列上奇怪的符号，突然有那么一刻，理解了陶子龙。

一声轻轻的叹息被蝉鸣掩盖，她打开手机备忘录，一条条勾选，点击删除。写在电子页面上的日记，与她原本就消散殆尽的记忆，一起溶解在了夏日充满蝉鸣的夜晚，无声无息。

“我读过我的日记吗？你能懂我笔记本上写的题吗？”她捧着手机一边念叨，一边打开了记忆决斗场：“陶子龙……”

如果不是后台记录，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当初的心愿是什么。

[您的心愿是：永久关闭游戏。是否立即兑现？]

一场平等的互换悄然来临，屋外的蝉鸣停了下来，世界变得安静。

再也不需要决斗了。

7

连续两周高温后，终于迎来一场降雨。时值六月，即使有雨，也在潮湿里暗暗捂着闷热。雨水带不走高温，而时间却能带走一切。

不知从哪天起，阿飞再也没有感到记忆错乱。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面对复习，面对未来。一切都井然有序，除了……

李倩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李倩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内敛，惜字如金，对于他阿飞尤其爱答不理，连注意力都懒得施舍——仅有的几次眼神交流，他从李倩眼中读出的是厌恶，陌生，甚至痛恨。

女人善变呐。阿飞想着。

手机里那个记忆决斗场的游戏，每次点开都会以黑屏闪退告终，网络上也再搜索不到任何关于它的信息。阿飞觉得那段回忆实在不算美好，几次想要删掉，都会在删除程序中显示系统错误等各种bug。

一个暗红色的游戏图标，像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永远无法抹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