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

我在净湖边上散步时，远远地看到护栏外面有一个人，身体向湖面倾斜，似是要跳下去。

01

没多想他到底是不是要跳下，我已经冲了过去。火急之下我抓住了他棉袄的帽子用力向后一扯，他定是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时候扯他的帽子，身体失去了平衡，惯性让他直接摔倒，翻出了护栏外。

我匆忙道:“你想干嘛！”这人却是对我的话置之不理，不停拍打羽绒服上的灰尘。他始终低着头，帽子在他摔跤的时候又盖在他的头上，我更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我总感觉他很慌张，也许是他拍打羽绒服的动作带给我的错觉。

我欲要叫他，他却突然起身，向后方跑去。我向前追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这个人太奇怪了，可是我根本不想管。

我今年二十八，恋爱在谈，婚房钱也存的差不多了，已经是到了商议结婚大事的时候，可是偏偏在这时候丢了工作。这种状况就好像是剥去糖纸的糖已经递到了嘴边，却在张口的时候掉在了地上，让人心情极度郁结。

回家的路上无聊，我刷着微博，最近的竿江是一点都不太平。前几天出了一起命案，今天又是一起凶杀案冲上热搜第一，点进去看了看，说是被害者死于家中，其手机以及家中钱财被洗劫一空。

要不是看到“据警方推测，两起案件极有可能是一人所为”，我还以为这还是上次的案子。

若是同一人所为那这个在逃的凶手可谓是非常恐怖了。

02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了净湖边上散步。净湖附近没有住户，人烟稀少。这儿风大，冬天根本没什么人，可能也只有我这种遭受了生活重创的人才会想着躲在这里不出去。

正走着，视线落在了远处一个黑点上。走近仔细一看，这不正是昨天遇到的那个怪人，只是今天他站在护栏外，嘴里叼了一支烟。

我没有靠近，因为他实在是太奇怪了，身上的那件棉袄怎么看都是女士的。

我站在他的斜后方打量他，看起来这人身高跟我差不多，也就一米七八九的样子。年龄看起来似要比我大上几岁。他抽着烟看着湖面，好像思绪万千，这一点和我好像也差不多。

与他格格不入的那件棉袄太引人注目。我盯着那件棉袄，正思考着他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穿女人的衣服时，他突然把没抽完的烟扔在了地上，一条腿跨过了护栏。我眼疾手快，跑过去用同样的招数让他仰面朝天。

我怒道：“你到底要干嘛！有什么想不开的！”他从地上爬起来，赶忙低头拍打棉袄上的灰，没有理我。

心如死灰的人才会想着结束生命，对这样的人施怒只会让他更加沮丧。我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对：“不好意思，你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放弃生命啊。”我很尴尬同时也很慌张，害怕哪一句话说得不好刺激到他，他又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他拍去棉袄上的灰尘后，缓慢直起身子，头还是低着，连带着背也有些驼。虽说他才三十几岁，但怎么看都像一个经历世事变迁的沧桑老者。“丧气”这两个字似乎是个标签贴满了他的全身。

我莫名紧张起来，道：“我正准备结婚，偏偏这时丢了工作。女朋友天天哭着和我说她父母怕她受苦，不让她来见我，说没房子休想娶她。我家里人也很着急，天天责怪我，”我语速有些快：“我今年都二十八了，遇到这档子事，压力很大，很郁闷。但是我也从来没想过放弃，总会过去的，你说是不是，兄弟？”

“要不你和我说说你遇到啥事儿了？说说好受些。”我试探道。

见他没反应，我欲开口再劝劝他。突然，他抬起了头直勾勾看着我，张了口：“真好啊。”声音极其沙哑。

03

“？”我有点蒙。

他又道：“我欠了债，这辈子都还不完。老婆死了。”他的语气平淡的就像跟别人说起中午吃了什么饭一样，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彼此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我想了想又说：“你就这样走了，你的孩子和父母怎么办？”

他突然轻笑出声：“我没有孩子，也没有父母。”

我很惊讶，转头看着他。他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低哑道：“很小的时候我爸就死了，我妈改嫁。知道我欠债后，害怕影响她的新家庭，早就不和我联系了。”他语气平缓，一点也不称这被风吹着奔涌的湖面。

“孩子……她在的时候一直想要个孩子。”他突然又将头埋得很低，似乎是痛苦，可又像是惭愧。不知是谈及孩子，还是“她”。

天渐渐收起白幕，黑夜从湖的那边蔓延到湖的这边，就像是从一边拉桌布，桌面慢慢暴露出来。

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想自杀，我根本阻止不了他，但是我会自责。走之前我和他说：“兄弟千万不要做傻事！我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

回去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决定明天更早过来。我知道留他一个人很危险，但是我总感觉明天我一定还可以见到他。

如果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是个故事，他一定希望有个人能听他说一说，最好能听完。

隔天是个阴天，天空半亮的时候我就已经到净湖边上了，没工作的人就是悠闲。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站在护栏外抽烟，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女士棉袄。

我走了过去用力拍了他的肩，道：“兄弟！见到你真高兴！”他转头看我，还是没什么兴致，完全没有被我的情绪所感染。好像今天见我是一个任务，他并没有因为今天还活着而高兴，这个世界早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

“你这件棉袄是女士的吧？”看到棉袄，我问他。嘴上的那支烟快要吸到头了，他猛吸一口后丢到了地上，开口道：“是她的。”

“你老婆？”我问。

提及他老婆时有些许阳光照在了湖面上，是太阳从阴稠的乌云后露出了一角。我看到他眼中湖面上浓密的雾气散去了不少。

“你为什么穿她的衣服？”这实在令我百思不解。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头看着湖面。也许是错觉，他转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似有温柔一闪而过。

我正错愕中，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就像是一个故事的旁白，我听着，就好像进到了故事中。

04

他叫李尚，他的妻子名叫王瑶，十八岁的时候他们相识在净湖边上。也是冬季里的一天，王瑶穿了一件肥大的黑色长棉袄。

李尚英俊，王瑶貌美，两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两人都是很早就不读书了，在二十一岁这一年，两人结了婚。

可是恩恩爱爱如漆似胶的生活好似总有尽头。王瑶想要安稳的生活，李尚却不这样想。李尚觉得自己没有读书已经是一种遗憾，是技不如人，可是他并不想永远技不如人。

男人年轻时总有那么几年，总是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比别人都有能耐的人，总是会认为这世上定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李尚想干一番大事业，想去大城市闯一闯。

他和王瑶说：“你在家里等我，有钱了我就来接你。”李尚想，家中还有一套房子，外面可能连个安稳的落脚地儿都没有，他不想王瑶跟着自己受苦。

王瑶在李尚面前哭，说自己并不想过多有钱的生活，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她只想要个孩子，然后好好把孩子养大。可李尚只当是王瑶不舍与自己分开，狠下心，自顾自地离开了。

之后的日子里，王瑶经常打电话给李尚嘘寒问暖，可是话题的最后往往是希望李尚回来，李尚经常是听着王瑶的哭声挂断电话。王瑶打电话的次数频繁，后来李尚索性就不接她的电话。

人常常会高看自己，觉得自己不管做任何事都是一把好料。尝试新事物，挑战本能在提升自己的同时，也能让自己变得狼狈不堪。

李尚就是这样让自己跌入万丈深渊，变得狼狈不堪的。

他前前后后投资创业了七次，全都失败了。开始是用自己的钱，然后是借钱。总是希望自己下一次创业可以大赚一笔，这样就能把上一次欠的债还上。

即使是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也绝不灰心。一时竟不知该称赞他勇气可嘉，还是叹息他盲目自信。李尚总是做这种没把握的事，因为他就是个没把握的人。

李尚似乎只看到自己创业失败的次数，没有看到失败后不断往上堆叠的债务。每失败一次，他的身上就要再背上将近半百万的债务。当欠款到达将近三百万的时候，催债的人找上门来了。

李尚必然是没钱还账的，所以他被这些人暴揍了一顿。临走时，他们还放下狠话说，如果还不起钱，就把他的家人全都抓起来。

这样的暴打李尚后来又经历了几次。直到有一次，李尚的家被他们给砸了后，他崩溃了，终于忍不住给王瑶打了电话。

一个大男人却是在电话里哭了，他断断续续的和王瑶说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说自己错了，很后悔。说自己想要回家。

李尚打电话给不少人借钱，可是当他们知道李尚欠了这么多钱，都只想躲得远远的。只有王瑶拿出了这几年给别人当保姆挣的所有钱。

这世上没几个人关心李尚的死活，真正希望他过得好的只有王瑶一个，却也是李尚最亏待和无视的一个。

李尚想回家，想抱抱王瑶，和她说句对不起。

李尚这样想着，就真的这样做了，他逃走了。他本想给王瑶打个电话，可是他走那天匆忙，途中手机因为没电关机了。他想没电就没电吧，就当是给王瑶一个惊喜。天大的事也抛在脑后，现在他只想回家。

他想回到家一定能看到王瑶灿烂的笑容，即使他犯了错，王瑶也依旧爱他。

可是他没有看到，以后也永远不会看到了。因为王瑶死在了家中，手里紧紧攥着一条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项链。

05

渐渐哽咽的声线将我拉回现实，我震惊于他的经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是偶尔的抽泣能证明他是个活人。这次我看得清楚，是惭愧、是懊悔、是自责、是无力，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身上。

他拿出手机，锁屏是他和王瑶的合照。照片上的王瑶皮肤白皙，清秀美丽。照片定格的瞬间，她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李尚用手指抚摸着她的面容，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因为她死了，面前的不过是手机屏幕。

天又黑了。

巨大的信息量在白天灌输到大脑中，晚上就容易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我失眠了。

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一点钟，准备刷刷微博，看到热搜第一沸了。点进去一看，讨论的是前两天那个命案。

说是被害人快六十岁了，有一儿一女，都是大公司的高层，丈夫早两年出车祸不幸去世。子女平常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母亲，给母亲请了保姆，只在钱财上弥补老人。

为了给母亲长面子，还给母亲买了一条价值百万的项链。但是母亲一次也没有带过，还把它藏在了家中最隐蔽的地方。母亲出事后，子女痛心之余没忘记这条项链，希望它是条漏网之鱼。

她们来找过项链，可是项链也不见了。

项链？又是一条价值不菲的项链，我一阵毛骨悚然。已经是后半夜了，窗外的月亮从云层后钻了出来，展示着它原本的样貌。

我想了想在百度上输入“竿江，入室杀人”，想看看这件事的始末。网不太好，等搜索结果的时候，我莫名有些紧张。

明明只是三十秒，却感觉很漫长。搜索结果终于出来了，第一条是热搜上讨论的那个案子，但是说得并不仔细。第二条一点开就是一张图片，是一个人被躺在血泊中，脸被打了码，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棉袄。

这黑棉袄我可太熟悉了，因为它就是李尚穿的那一件。

我头皮发麻，似有一群蚂蚁爬过。黑色棉袄、项链、欠款、保姆、两起相似的凶杀案……每个词条都好像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线，他们相互交织缠绕，我被包裹在其中，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找李尚。残存的理智不停的跟我说：“找李尚，现在就去！”

冬天的夜里气温低至零下，净湖边上风很大，可是我却感觉燥热。我顺着湖边跑，左顾右盼。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如果有人从旁边经过，也许会以为我是个疯子。

“李尚！出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喊，好像不管他是自杀了，还是逃走了，都会回来。

天亮了，我也累了，坐在一旁掏出手机。

我终于知道李尚没有再出现的原因，因为今天的新闻推送上说，竿江两起入室杀人盗窃案的凶手被缉拿归案。下面还配了一张图，那个被手铐铐住的人正是李尚。

06

凉风灌入我的衣领，我一个啰嗦，清醒了一大半。我看着远方的湖面，直到太阳升起。

李尚回到家中看到王瑶死了，震惊之外是无尽的悔恨。他抱着王瑶的尸体哭到岔气，可是这个迟来的拥抱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王瑶感受不到温暖，李尚也得不到救赎。

李尚失去了理智，他只想知道杀害王瑶的凶手是谁。他的直觉告诉他，王瑶的死一定跟她手中的项链有关。

他记得王瑶在手机里说自己在被人家做保姆。李尚想找雇主打听一些情况，终于在王瑶的手机里找到了雇主的住处。

可是李尚找到她时，她早已精神错乱，嘴里不停念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先拿刀的……是她偷我的项链。”

李尚终于明白了，原来王瑶正是被她的雇主所杀害。至于为什么会被杀，李尚根本不想管。对王瑶的愧疚遮蔽了他的双眼，而仇恨驱使他拿起刀子捅向雇主。

雇主倒在了血泊中，死相和王瑶一模一样，都是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李尚看到这双眼睛，就像是听到王瑶无声的求助，身体止不住颤抖。

李尚知道了王瑶的手里为什么会有那条项链了，那是她偷的。而偷窃的真正原因正是自己。因为是李尚告诉她，自己欠了钱，还被打了。

李尚麻木地回了家，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过神。他开始思考整件事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报案。警察一定会知道，王瑶的死是因为她偷窃，甚至杀人未遂。

如果公布出来，王瑶会遭受谩骂，可能有很多人会说她死有余辜，说她死不足惜。李尚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生前没能补偿王瑶，他不想死后还让她不能安宁。

看到王瑶手中的的那个项链，李尚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尚拿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王瑶的手机，将王瑶伪装成了遭遇入室，然后又被不幸杀害的受害者。然后他又去了雇主的家中，做了同样的事。将两件事的关系从因果变成了并列，就像是拴在一根线的两只蚂蚱，而他就是那根线 。

他因欠下巨款急需用钱，入室盗窃被人发现，情况紧急之下杀了人。

07

天光大亮，阳光普照大地，驱散了湖上的雾气，眼前一片开明。

现在我终于知道李尚为什么穿着那件褐色棉袄，因为那件棉袄上萦绕着王瑶的气味，承载着李尚对王瑶的全部记忆。

李尚想穿着它在净湖自杀，是因为他渴望和王瑶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李尚会跟我说这些，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个人能知道真相。

我就当这是个故事，而我是听完这个故事的唯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