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里稻花香
编 / 南木
——
——
倦眉思
01
面前如同槁木一般散发着枯朽气息的女子是我的堂姐杨艳,哪怕她敷着细腻的脂粉,戴着最华贵的珠宝,也难掩日益渐损的姿容。
“芷儿,杨家的荣辱,从此继于你一人身上了。”
她二十八岁被封为司马炎的皇后,备受宠爱,生育三子三女,她本该是天下最该风头无两的人,今年也不过三十七岁而已。
我点头应下,“杨芷得姐姐厚爱,必不负所托。”
她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盯着我道:“杨芷,我要你发誓,无论陛下如何,你都要爱他敬他。”
家族荣耀尚且没让她这般严肃的叮嘱我,她竟然这样把司马炎放在心上。
许是沉默太久,她盯着我居然流出泪来:“芷儿,你答应姐姐,你不会负他。”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脆弱而镇静:“杨芷发誓,此生无悔助司马炎,绝不相负。”
可我被封后那天,司马炎甚至都没有出现。
02
我原以为他纵情声色是以幼稚的方式想忘掉堂姐的离别,没想到他是真的无可救药到此番地步。
我仔细打量着面前小露香肩,媚骨天成的美人,心里叹道:难怪艳姐姐宁愿把心中另有所属的我接入宫中,也不愿意胡贵嫔往高多走一步。
所谓红颜祸水,大抵就是这般仪容了。
司马炎眯着眼看了我好久,然后大舌头地开口道:“你……谁啊?”
我看他神色迷离,望着我的眼神没有戏弄,是真的茫然。
帝后居然不相识,关系的确是令人堪忧。
胡贵嫔闲闲道:“皇上说什么呢,这是咱们的皇后娘娘啊。”
她挑衅似地看着我,我觉得我不做点什么是真对不起这些看戏的宫人。
“胡贵嫔不顾惜龙体安康,不懂维护朝廷颜面,使全宫蒙羞,百姓不安,以红木赏掌嘴十五,宫人各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这对卧床鸳鸯瞪大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说:“你算老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可我算老几?自然是朝中重臣东汉太尉杨震幼子杨奉后裔,东汉太守、蓩亭侯杨众曾孙女,西晋太傅杨骏与嫡妻庞氏之女,武元皇后杨艳的堂妹啊。
胡贵嫔宫中的人自然不会听我这上位三天的皇后的命令,可我也不至于蠢到不带自己的人来。
话音刚落,还没等司马炎反应过来,就有人已经擒住胡贵嫔,厚实的红木板已经招呼在她的脸上。
她口中骂到:“你算个什么东西?凭杨艳那个孬种还要让我三分……”
可第五下她就发不出声来了,吐出混着血的两颗牙,眼神早就从愤怒变成了惶恐。
她得益于这张脸,我便毁了这张脸吧。父亲一早告诉我,胡家结党营私,仗着女儿得宠,早就做尽了烂事。
司马炎居然半晌没动,反而闲闲地看着我:“杨家怎么培养出你这样的女人……”
我皮笑肉不笑道:“杨家说,臣妾要做合格的后宫之主,为陛下您清君侧。”
“你这可是造反啊,真不怕朕废了你啊。”
我不以为然,如何废我?凭他早就臭大街的名声吗?宠妾灭妻事小,废国母才会被天下人诟病。
更何况,封我为后是堂姐死前苦苦求来的,他不念着我,也会念着堂姐。
司马炎静坐着,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我安然无恙回到了宫中。
我扫视一下我带来的丫鬟侍卫,他们个个噤若寒蝉,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我知道若没有我的口风,这事便不会传扬出去。
皇后可以威严果毅,却不可以彪悍凶残。
可我没想到,接下来三天,宫中胡贵嫔被责罚的事传遍了宫中。
“没人说娘娘您什么……倒是胡贵嫔张扬跋扈,宫中人人称快呢。”
我凝神片刻,脸颊烧起来……只觉得自己愚蠢。
第四日,我下了废掉胡贵嫔的诏书,理由是胡贵嫔惑乱君心,满腹诡计,所以了结了她,以儆效尤。
这期间,司马炎依旧没有过问一句,没有出面一次。
03
我的心绪沉沉浮浮,艳姐姐看中的人,果然不会是草包之徒。
司马炎看似混沌这些日子,佳丽三千不知道该宠幸哪一个,于是就是坐着羊车,让羊在宫苑里随意行走,羊车停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宠幸嫔妃。那胡贵嫔便把竹枝插在门上,把盐水洒在地上,羊因为喜欢盐水的味道,停下吃食,于是羊车就停在她的宫门口。因此才有胡贵嫔专宠数月的风光史。
能使出“羊车之幸”这般腌臜宠幸妃嫔的手段,起初这司马炎在我心里多少有点没有明君做派。
可是细细思索起来,胡氏是我了结的,这杀人的刀虽不是他递过来的,他却也没拦着。这司马炎,他从不是被我震慑,他是顺水推舟想切断胡家在宫里的所有联系。
借刀杀人,我身为那把刀,居然毫无察觉。
果真还是我蠢,竟然会相信逼迫魏元帝曹奂禅让的司马炎会色令智昏。
“你并不如你姐姐聪慧。”
这是他对我正经说的第一句话。
他闲适地坐着,沉默地看着我,我才发觉他是个眉目俊朗的男子,只有一副好皮囊也就罢了,可他也气质非凡,似晨起朝露清透,如雪中青松盎然。
“姐姐才艺绝伦,女中豪杰,杨芷不敢与姐姐相提并论。”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待他的衣袍一角划走寝殿,他的这句话在我耳边久久不能消散。
他这是要我痴聋,却还要我做家翁。
不用明说,我自然会明白,这是他许我皇后之位的条件。
受此冷落,我的心思不可抑制地飞去心中最暖的去处。
04
“男胤!别像个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大老爷们儿有点样儿!”
男胤是我的小字,儿时也只有他唤过。
那个拍我肩膀,语气很冲的男子,逗出了我的大鼻涕泡。
那张和司马炎有相似面容的少年郎,我的青梅竹马——当今皇帝的儿子司马衷。
我也曾经被人好好待过的。
半晌叹口气,何时竟然又孤身一人了?我和我如今嫁的夫君,彼此心里都有忘却不了的白月光。
司马衷对我一笑,眼中宛若有银河群星,那一瞬间我不再笑什么所谓的因祸水妖妃而灭国的昏君。司马衷一笑的那个时刻,我甚至有为他付出所有的想法,哪怕他对我说人在沼泽地里能生存,我也会说:是啊,你看我呼吸多顺畅。
我八成是个恋爱脑。
“芷儿,你愿意帮我吗?”
他握着我的手,抚顺我的头发,眼中的戾气沉沉,却依稀还是我的那个少年郎。
我呼吸一滞,看不见的压力和阴霾摄住我的心绪,我听见自己说:“初八……城门口,我会劝父亲出兵襄助于你。”
司马衷想造反,我知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他爹,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司马炎不重视他后,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杨艳姐姐爱司马炎,护司马炎。
可我爱的,护的,从来都只有司马衷。
“娘娘,老爷带话,说杨家世代忠臣,娘娘不要有不臣之心,更不要有不轨之意。”
我抬眼看着风禾眼里的不忍和焦灼,想起同样的眼神,在我嫁给司马炎的那天,父亲眼里也是这样的情绪。
“杨芷,若我得知当朝皇后与皇子私通,我杨家列祖列宗在上,我必定杀之,一个不留。”
父亲无视我眼中的泪,转身的背景坚定而决绝。
05
淑妃和朱容华来请安的时候,我吩咐她们二人准备宴席的事务,理由是我要打理皇宫祠堂的事,中秋佳节,不可在供奉神明这里有分毫疏忽。
初一,司马炎按礼节应该留宿在我的殿中。
“戍边将士已经寄回来不少战胜的捷报,可恨他们赢了居然生出倦怠之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居然养出了这样的兵队,真是讽刺。”
我沾了轻轻一层薄荷凉膏涂在他太阳穴上慢慢按着,舒解道:“父亲的法子确实有用,让士兵们打入敌营后,所有赢得的战俘品都归自己所有,可是士兵们一旦得到了足够的财富后,就难免容易倦怠和满足,都是出生入死过的人,想要富贵和安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司马炎握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面前:“这个时候,杨艳会向朕进言,你是她举荐的人,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士兵必须抱有必死的心态方才突破敌军,在战场流下最热的血和最坚定的意志力,那如何能让人抱有这样的无所畏惧的决心呢?臣妾认为,是没有退路。”
他看着我的眼神亮了一下:“你是说,没收他们所得?”
我摇摇头:“那只会让他们说天子出尔反尔,没有退路是其一……还有就是,皇上想想自己是如何凭着一口气,登上这万人之上的。”
他静默着看我,拥我入怀,摩挲着我的头发,摘下白玉簪子,在我耳边说:“仇恨。”
“我当年逼人退位,凭的就是一腔仇恨。那个时候,艳儿答应我,会一直陪着我。”
看着司马炎眼里渐渐朦胧,我知道他是回忆起姐姐的往昔了。
“对了,这话你有没有对衷儿说过?”
我惊地差点咬断了舌头,他知道我本该是他的儿媳?!
“好好当你的皇后,我不希望有宫中丑闻。”
06
两天后,捷报再次传来。人们都说敌军烧了我方军营,害得我方将士所有所得都付之一炬,卑鄙无耻,其罪可诛。
只有我、司马炎,还有父亲才知道,我们说为了奖励将士,放他们一天出去游玩,然后狠心烧了军营里除了粮食物资外所有的财富,并且告诉他们这是敌军做的。
将士们失去了一切,也失去了能让家中妇孺过上锦衣玉食的财富,自然恨意涌现,怒气冲霄,如此一来,我方必定大获全胜。
司马炎再来看我的时候顺手打翻了司马衷送来的一盘红豆糕和一盏莲心茶,吩咐风禾去御膳房取他早上派御膳房做给我的桂圆红枣汤,他笑着看我:“红豆相思,莲心苦涩,杨芷,你说衷儿是不是想告诉天下,他相思于你,心绪极苦啊。”
我不明白司马衷这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喜欢谁,我们也几乎一个月才能见一次,他的心性,我可以说是半分都没摸透。
司马炎自己坐下来用膳,我也跟着坐下。
太安静了,我味如嚼蜡,吩咐风禾为我奉茶漱口了。
他用得倒香甜,扫视桌上的膳食:“若不合胃口,就吩咐宫人重新做。”
“没事,许是今日天热,臣妾身体不适,才没有胃口。”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是膳食让你没有胃口,还是人让你坏了胃口?”
言毕他就甩袖离去了,我还未吩咐风禾把桌子收拾了,他居然又转身回来了。
司马炎拿着一沓深色信笺:“这是你们这两年私情往来的书信……两年前朕看中衷儿的时候,的确有许他皇位的想法,如今看来,你们耳鬓厮磨间,他也是早就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杨芷,别做糊涂事。何况凭衷儿今日的作为,你觉得此刻的他能成大器吗?”
我在这逼仄的沉默中出了一身冷汗。
“你真以为坐到这个位置的人,会察觉不到你们那点伎俩吗?皇后,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你做得到,什么事是白费力气,我希望你耳聪目明些,你我之间只需要面子上过得去的这层关系,我希望是底限,而不是上限。”
07
人人都说皇后以摧枯拉朽之势病倒了,是因为与皇子司马衷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的心病。
“消息放出去了吗?”
“是,奴婢已经派人告诉旁敲侧击地告诉司马衷,娘娘记挂着他,害得皇上在凤仪殿发了好大的脾气,总归那天皇上默然离去的样子宫中好多人都瞧见了,想来他也不会怀疑娘娘待他的心的。”
“只是这谣言放出去,难免皇上脸上……”
我叹口气,忠义两难全,我是杨芷,可我也是杨家的女儿。
更何况,本就是他暗示我的,便是他不在乎这所谓的颜面。
可是司马炎待我,比之他急躁冒进的儿子,的确算足够宽容。
初八那天我与司马炎一同出现在司马衷面前。相对于司马衷的稚嫩,司马炎的军队更显得神兵天降。
然后司马衷不情不愿地叫我一声“母后”。我听得身心舒坦。
这个混账,不管他光明正大送来羹汤是有意激怒司马炎杀我被人诟病也好,还是想借机夺回我的心为他造反图谋也罢,无论哪种都是枉顾我的生死,实在其心可诛。
原来年少的情谊,在他眼里不过尔尔,也不过是我自己的镜花水月一场。
当然可以看得出来,如今他的确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过于轻燥,过于无义。
我冲司马炎莞尔一笑:“臣妾答应堂姐,此生必不负皇帝。”
司马炎也笑:“得妻如此,朕之幸也。”
08
后来我们也并没有把司马衷如何,毕竟是宫廷丑闻。司马炎又为人父母,只是软硬兼施地胁迫他而已。
司马炎恩威并施地谆谆教诲,我不时点头附和,司马衷被迫一脸虚心感恩,这场景倒真像极了和谐的一家三口——尽管我和司马衷是同年出生。
司马炎看我的眼神足够深情,我却晓得得到那视线是越过了我,在看他心中的意中人。
我不禁庆幸,还好我和杨艳堂姐没有分毫相似,不然难保他生出最不堪的想法——把我当成姐姐的替身。
我与司马炎虽并无情谊,数月相处下来也算得体的朋友和战友,我在案边总能看见他和姐姐的书信,还有姐姐的画作,我知道他们的感情深厚,旁人不可比拟,与他们的感情相比,司马衷对我的青梅竹马之情,还有他后来对我的凉薄自私,实在令人唏嘘,我不禁悲凉:此生此世,我是不会有一心人了。
而司马炎的得体和有礼,明示暗示,我就明白,他对我没有期待,也没有热情。
如此倒也好,我们彼此若都没有期望,也就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平和,成为帝后一心的佳话。
这一生,原来就是孤寂一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