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毒样稿
无尘2023-03-03

(一)

往年这个时候,公主府里的下人们应该都在忙着准备入冬的衣裳被褥,将春夏的被服饰物都陆续浆洗干净收拾利落,院里的盆景也都要换成秋冬常绿的紫根兰和吉祥草,一切都该是井然有序的样子。


然而此刻府中所有下人都被迫跪在院子里听候发落,一群带着刀剑武器的侍卫将整个庭院团团围住,而站在最前头的公主和驸马,正与兴师动众前来的罪魁祸首冷冷对视。


“襄王殿下,敢问有何赐教?”


“你们夫妇合谋犯下弑君之罪,还敢问我?”


“慕容昭!你少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襄王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慕容晳,我不过是出于礼节喊你一声长姐,你真以为你还是万人之上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别做梦了!谋反可是要杀头的!”他边说边讪笑着,比划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看着慕容昭,慕容皙气得咬牙切齿:


“说我谋害了父皇,你可有证据?”


“我可是有活生生的人证呢,”襄王眯起眼睛,不怀好意的笑容里渗出一丝阴狠与得意:“大大方方地出来吧,小美人,反正迟早要让人知道的不是?”


于是原本跪在公主身后的我站起来,缓缓走向了襄王身侧。


公主走上前,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巴掌,随后又被侍卫拉开。


“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为什么?”


“为了活下去。”






(二)


襄王府一处僻静的屋里,襄王正一手搂着我,另一只手从我胸前一路往下贪婪地摩挲着。我半推半就地挡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大手,另一只手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小腹:“王爷忘了吗?奴婢已经有身孕了。”


“当然没忘,”他说着干脆将我往怀里抱得更紧:“我有分寸,不会伤到我们的孩子。”他又恶作剧般特意握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向他:“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被稍微抱一抱还和第一次时那样脸红,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不像你那该死的公主主子,永远高高在上的德行。”


说罢他立刻盖上了我的唇,狠狠地吻着,同时另一只手托住我的头,丝毫不许我向后退缩。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我觉得恶心和窒息。


我本能地闭着眼睛,使劲推开他。


“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亲你。”襄王皱起眉头,一副被扫了兴的样子。


“王爷恕罪。奴婢只是,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怕会……”说着我便捂嘴干呕起来。


“算了,算了,”襄王拍了拍我的后背:“毕竟你怀着孩子,就好好休息吧。要是能为本王生下个男孩,还能向母妃求情,给你这个昔日的罪臣之女留个本王妾侍的名分。毕竟这次扳倒慕容晳姐弟,你也算立了功劳。”


“是,多谢王爷。”我依旧低着头,貌似恭敬地拜谢,为他奉上一盏上好的黑茶。



他就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我还是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孤女云宁。


谁都不会知道,真正的云宁早就死了,死在十年前替公主受贵妃杖刑的那个傍晚。


而我的真身,是她收留的一只黑鸩鸟。






(三)


十七年前,我还是一只自在的黑鸩鸟,在山林中栖息多年,以蝎子毒虫为食,浑身带毒的我本没有天敌。


偏偏遇上来狩猎的慕容姐弟和侍从,被射伤了翅膀。


“姐姐,这个鸟长得真丑,不要了吧。”


“睿殿下,这鸟还活着呢。不如把它带回去吧。”一个少女朝我走过来,看起来似乎没有敌意。


“别用手碰,听说这鸟有毒呢。用我的外裳把它包起来吧。”另一个少年也跑过来,看样子想是射伤我那人的跟班。


于是女孩接过他的外裳将我包住带了回去。我的羽毛有剧毒,她和丫鬟每天戴着手套给我喂食和换药。那个射伤我的姐弟也经常来找她。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听出救我的人叫云宁,和她一起每天帮我换药的是丫鬟小桃。


而他们待的地方叫皇宫,这里最厉害的人叫做皇帝和皇后,因为皇后的哥哥曾经帮助皇上夺得了皇位,所以皇后在皇宫里很有权势。而那对姐弟是皇上和皇后的儿女,被他们称作皙公主和睿殿下。


而云宁是公主的伴读,那天递给她外裳把我包起来的,是那睿殿下的侍卫,薛陵。


我没想过云宁为何把我捡来,但她着实待我不错。之前喂食换药从不落下,如今也从不关我,还会时不时地对着我说话。


她的父亲是皇后兄长手下一名副将,跟随国舅出生入死多年。而她的母亲只是个巫医出身的妾室,又只生下她一个女孩,在家里不得重视。


虽饱受家中主母白眼,不过她的母亲并不在意,悄悄教她祖传的药方和符咒,还逼她记住默写出来,还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她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直到六年前皇后要为皙公主选一位伴读,因为恰好与公主年龄相仿,其父也得国舅重用,于是她被送进宫里,从此伺候公主。


父亲告诉她皙公主和睿殿下都是需要她忠诚守护的人,她始终铭记在心。自进宫起她时刻小心翼翼,纵使公主姐弟待她亲厚,她也始终记得主仆有别,由此得到皇后赏识,算是勉强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她说,进宫以后,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小桃,能说心里话的只有我。但小桃性格太聒噪,又没有心眼,还不如对着我说。


当时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现在想来,如果之后我也不用明白,该多好。


几个月过去,虽然我的伤口长好了,可是无法飞远,终究无法回到山林,只能困在这里。



起初我分外烦躁,虽然云宁会给我喂食,可是那些小米肉虫于我来说远不及在野外捕到的毒虫。


好在我很快就发现,这皇宫里有的是毒物,因为总有人不明不白死去,大多是被毒死的。


而且这些人,往往心存怨恨而死,这恨意使他们的尸体更毒,远比蝎子毒虫更加味美。



人对剧毒谈之色变,可那剧毒于我来说,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佳肴。


于是每到夜晚我就会在宫墙间徘徊觅食,时不时就会发现无名尸首。无论恐惧还是怨恨,都能让尸体更加味美。


如是三年,我衣毛亮泽,毒性更甚。



直到有天夜里,我一下发现了几十个被赐死的宫女,听说都是给病死的皇后殉葬的。


表面说是病死,实则却是毒杀。起因是皇帝认定皇后兄长意图谋反,皇后不服为兄长辩驳,结果不出三日,皇后就“病亡”了。


那天夜里云宁哭得特别伤心,我当时以为她是为皇后哭,为她被安上谋反之名处死的父亲哭,后来我才明白,她其实也是在为她自己哭。


而且从那天起,云宁就把我关进了笼子里,不再让我自由出入。


果然,皇后去世不到七日,刘贵妃就开始责难皇后留下的公主姐弟。


她以公主对她出言不逊,目无尊长为由,将其禁足寝宫,而云宁作为公主伴读,被施以杖刑。


听宫人们说,云宁是皇后生前为公主选定的伴读,贵妃这样做,是在立威。


小桃听说云宁被打,公主被关,吓得去找睿殿下搬救兵,很久都没回来。


直到傍晚云宁才被抬回来,她看起来浑身是伤,尤其下半身血红一片,瘫倒在那里似乎就剩下一口气。


但她的眼睛分明睁着,与关在鸟笼里的我对视。


过往无数尸体都不曾使我恐惧,但是此刻她作为活人投来的眼神,反倒让我不寒而栗。


那眼神里,有愤怒,不甘,还有更多的,


是怨恨。



更可怕的是,那两个将她抬回来的人将她扔上床榻后,就开始往房间各处泼洒灯油。


“贵妃娘娘也是够狠的,这人都只剩下一口气了,还要我们烧死她。”


“没办法,要怪就怪这丫头自己死心眼,鞭子杖刑都不管用,打成这样还不肯替贵妃娘娘效力,既然如此,斩草要除根,谁让她爹没有眼力劲非要跟着国舅爷?这下国舅爷倒了,当然只能全家一起完了。反正她被打成这样也活不了了,烧死了就说她是畏罪自杀呗。”


“哎呦!”


其中一个正卖力泼油,一回头看到了被关在鸟笼里的我。


“这死丫头养的什么鬼东西?竟有这样吓人的鸟!”


她说着就提起鸟笼,把我扔向云宁,


“就让它和它主子一起烧成灰吧!”


随即她们点燃屋里所有的烛台,边扔边往外跑。火光顺着灯油一路上行,瞬间燃起了桌椅,床铺,帷幔,房梁,很快便浓烟弥漫。


外面响起叫喊声:“走水啦!快来人呐!”


我觉得自己快被烟熏死了,拼命冲撞着鸟笼,


云宁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打开笼门,伸手进来死死抓住我的翅膀,另一只手沾着血在我的翅膀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她干裂的嘴唇明显在动,却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


话音刚落,便没了气息。


我拼命想把翅膀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却无济于事。


看着她的眼睛,我只觉一股既诱惑又恐怖的气息扑面而来,比浓烟更让我窒息,感觉就像落入了一个深渊,无处可藏。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我尝试伸开翅膀,看到的却是人类的手!


吓得我一跃而起,却猛地摔到地上,只觉疼痛无比。



我的翅膀变成了双臂,利爪变成了双腿!



这分明是人类的身体!


而且还是具受伤的身体,包扎过的伤口隔着纱布还透出斑斑血迹,伤得着实不轻。


我突然明白了!


我奋力挣扎到梳妆台旁,伸手够到了那面镜子。


对着镜子,我看清了这张脸。


真的是云宁的脸!


怎么会这样?


“小姐,你怎么自己起来了?”小桃端着盆水着急忙慌地走过来:“你赶紧躺回去!”


她说着就放下水盆,把我扶回床榻上。


“小,桃?”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发出人类的声音,这感觉,非常怪异。


好在眼前的小桃丝毫没有在意:


“还好睿殿下带人和我一起把你扛出来,否则就完了。”



“我的身……我的鸩鸟呢?”


“这会儿你还想着那只怪鸟?早让大火烤干了,殿下已经替你埋了。”


“埋哪了?”


“你屋外那棵柳树下面咯。”小桃说着把投好的汗巾绞干,小心地擦拭着我手臂上的伤口:“贵妃下手可真狠呐。诶,胳膊上怎么多了个刺青?”


我低头一看,手臂上真有个诡异的符咒,形状正是云宁当时画在我翅膀上的样子!


难道,我这是中了咒?天下真有这种东西?


“小桃,扶我一下”


“干嘛?”


“我要去把我……那只鸟挖出来。”


“小姐你可别闹了!那鸟早死了。我早就和你说那鸟不吉利叫你别养,你不听,这下可好,倒大霉了吧?”


我差点想说我才是那只不吉利的鸟,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如果变不回去,不如不说出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边养伤,一边学着像人一样走路,吃饭。虽然人类的食物在我眼里寡淡无味,但也只能如此。


除此之外,我不得不暗中学习云宁所知道的一切。起初我尝试找寻变回鸟身的方法,但一无所获。


而且随着云宁家人因谋反获罪,顶着云宁皮囊的我也被贬作官婢,余生只能老死宫中,别无出路。


再加上得罪过贵妃,在这捧高踩低的后宫里,活着只会比死去更艰难。


更糟的是,贵妃留意到了小桃。


很快膳房里的掌事厨娘便诬陷小桃偷了贵妃的点心,扬言要剁掉她的手指。


我心里明白,这是冲我来的。


于是伤势未愈的我跌跌撞撞赶到膳房,面对双手被摁到砧台上,哭得浑身发抖的小桃,我不得不向贵妃下跪求饶。


“贵妃娘娘,之前是我不识抬举。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和小桃一条生路,今后愿效犬马之劳。”


“好呀,只要你把它吞下去,我就相信你。”


随即她的侍女把一个黑色药丸端到我面前,我拿起它细看,发现那黑色的半透明外壳下,有无数移动的黑色小点,像是无数小虫。


“这是苗疆特制的虫蛊,你吞的时候可小心着些,若是直接弄破了外壳,立马就得死了。”


我明白贵妃不会对我放心,可是只要皇帝还在,就不会让她除掉公主姐弟,皇帝想要的是他们双方相斗达成的平衡,这也是他除掉皇后和国舅的原因,他不能容许有人妨碍他的权力,任何人都不行。


而我是皇后生前给公主选的伴读,是公主最不会疑心的人,用来监视公主再合适不过。


于是我身为鸩鸟时最喜欢的毒虫,此刻却成了贵妃用来控制我的工具,多么讽刺。


“小姐,别吃!”


边哭边抖的小桃,竟然还在担心我。


她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云宁早就死了。在她眼里,我就是她心甘情愿跟随的小姐。在别人都忌惮贵妃对我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她,每天吵吵闹闹地陪在我身边,让困在这里的我,感觉到一丝生气。


若我还是鸩鸟,自不必管一个人类的死活。可是自从变成云宁起,我就再也做不到了。


如果这偌大的皇宫里还剩下一个干净无辜的人,那必定就是小桃。


这样的人,怎么能没了手指头呢?


于是我冲她笑了笑,随即吞下了虫蛊。



不久后,在贵妃怂恿下,睿王被派往边疆,而公主被贵妃做主许配给太傅家病弱的次子,我被选作公主的陪嫁宫女,一起被派往公主府。


名为陪嫁,实为监视。我不过是贵妃眼里的一颗棋子。


而贵妃逼我服下的特制虫蛊,每月必须按时服下解药,否则便会遭受万虫噬心而死。


只是云宁这副楚楚可怜的容貌,其实早就引起了贵妃儿子襄王的垂涎。


于是他向贵妃要来了虫蛊解药,使作为云宁的我不得不委身于他。


这十年来,带着云宁的记忆,受尽折辱的我早已藏起锋芒,学会了不动声色,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


我时而觉得自己是云宁,时而又觉得自己还是鸩鸟。


有时我会想,云宁为何要在我的翅膀上留下那个符咒?是想让我为她报仇?


如果没有那个诡异的符咒,我又会如何?



但无论怎样,我内心唯一的愿望,从未变过。


我一定要让害我的人,付出代价。


贵妃为人狠绝,心地歹毒,但她的软肋,便是她的儿子襄王。


他虽然继承了母亲的狠毒,但格外自大狂妄。又因为自幼被贵妃管教,厌恶与母亲一样强势的正妻,格外偏爱温和柔弱的女子。


从他看上我开始,便是一个契机。




思绪转回眼前,襄王正端着我递给他的茶盏,怀疑地看着深色的茶汤。


“怎么?王爷害怕奴婢给您下毒?那么多年了,还信不过奴婢?


说罢我佯装生气,夺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奴婢藏了许久舍不得喝的茶,倒平白被王爷怀疑。奴婢的命都握在王爷手里,竟还这般猜疑奴婢。”


见我喝得干脆,他才放下戒备,从我手里拿回茶盏:“怎么会呢?只是觉得这茶色不同以往罢了。”


于是我重新为他斟茶,看着他喝下。


我瞬间觉得心里一块悬了多年的石头,放下了。



“母妃很快就会传你当众作证,你可一定不要让我们失望。”


我会心一笑:

“王爷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四)


先帝才逝世,贵妃已经等不及要准备新王登基的典礼了。


不过,比让自己儿子登上皇位还让她心急的,就是先把那对二十多年来都被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姐弟铲除掉。


她大张旗鼓地以惩治害死病中先帝真凶以及颁布先帝遗诏为由,将朝中大臣都齐聚一堂,自己在王座旁搭了个屏风坐在后面,她视若珍宝的独子—襄王则是站在王座下,身着重孝,摆出一脸悲痛的模样。


他身后的满朝文武也个个披麻戴孝,脸上看似沉痛,实则各怀鬼胎。


其中相当一批擅长审时度势的老臣已悄然倒向贵妃母子,但丞相是三朝元老,一心只想亲眼看到先帝遗诏再奉立新君。


当然,也有被孤立已久的,以赵将军为首的一批没有祖上恩荫,全凭在战场上拼杀流血换来军功的武官,他们暗暗奢望重视军功主张废除恩荫的睿王才是真正的新主。


毕竟,睿王才是先皇后唯一的嫡子,皇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是,那睿王十年前被派往边疆,据传还身染恶疾,能不能活着回来参加先帝丧礼还是未知。


就在这样状似悼念先帝实则暗流涌动的朝堂上,屏风后佯装悲泣的贵妃娘娘终于发话:


“如今先帝虽不幸驾崩,所幸先帝生前英明,重病时已留下遗诏。吾儿不才,但受先帝信任,托付江山。诸位爱卿皆为朝廷栋梁,还望诸位今后一定尽心辅佐吾儿,守护我朝祖宗基业千秋万代。”


众大臣们皆低首默立无一人作声,唯独丞相上前一步,向屏风后的贵妃行礼:

“微臣斗胆请问娘娘,立储乃重中之重的大事,先帝遗诏可否与微臣瞻仰?”


贵妃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先帝遗诏本宫都是贴身保管不敢怠慢。裴公公,”


说着就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遗诏,裴公公低着头,恭敬地接过,转而小心翼翼递到丞相手中。


丞相郑重接过,展开卷轴,驻目良久,却未发一言。


在这莫名僵持的气氛下,还是贵妃先开了口:


“怎么,丞相大人已看过了遗诏,难道还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微臣不敢,只是,望着先帝遗迹,不由睹物思人,一时失神。是微臣失礼,望娘娘见谅。”


丞相说着还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可怜先帝饱受病痛煎熬,连笔迹都虚浮了。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未能替君主分忧。想来实在惭愧……”


“先帝本就是病重时立下遗诏,字迹难免仓促。”贵妃突然打断了丞相的话,“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尽快惩办胆敢趁先帝病中投毒,谋害先帝的凶手,”


她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得意的目光略过面面相觑的文武百官,随即故意拉长了音调:“慕容晳及其同党慕容睿!”



而在这大殿之后,是等待被传召的我。


来这里之前,我将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金银细软都交到了小桃手里。


我知道,自己以后都用不着了。


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还是当年的鸩鸟,张开翅膀,可以俯瞰山林,飞得很高很远。


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我终究飞不出这个地方,小桃是可以的,她与我不同。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一无所知,大概也是一种福气。


耳边忽然响起管事嬷嬷焦急的声音:“云姑娘?刚才娘娘已经传你去殿前问话了,你怎么一动不动?”


于是我向殿前走去。



待走到正殿之下,我向殿上屏风后的贵妃跪拜:“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隔着屏风,贵妃不屑地朝我一瞥:“平身吧,云宁。你说过你握有慕容晳姐弟谋害先帝的证据,如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本宫命你如实禀告。”


“是,娘娘。”我说着缓缓站起,面对满朝文武,提高了声量:


“先帝并非自然病逝,而是死于贵妃刘氏在其御膳中投下的夹竹桃粉,如今又要胁迫我栽赃罪名到公主和睿王身上,为的就是让庶出的襄王继承大统!”


“一派胡言,快给我拿下!”贵妃果然慌了。


“且慢,”丞相突然发话:“事关大统,不得妄言,你可有证据?”


“被迫下毒的厨娘王氏本来差点被襄王灭口,不过,我暗中寻得死囚尸体冒充了王氏,将她藏到了城东农户李氏家中,可以随时提审。绝无虚言。”


“若当真如此,绝不能让襄王继位!” 赵将军等武官立刻激愤起来。


而一旁忍不住发颤,面色发白的襄王突然倒在地上,身子痛苦地抽缩成一团。


“快来人,传太医呐!”贵妃从正殿上冲下,扑到襄王身旁。


而我心满意足走过去,俯下身子笑道:“王爷,您的时辰也快到了。”


“难道……”


“对,就是那茶。”


“你分明……先喝了”


“多亏了贵妃娘娘的虫蛊,正好与我的鸩毒相克。”


“你到底对我儿做了什么?”


贵妃向来傲慢的声音此刻却近乎疯狂,戴满昂贵珠翠的发髻松散开来,由黄金指套和翡翠玉镯妆点的纤纤玉手,此刻却如同市井泼妇一般直指着我,本该端庄的仪容却成了张牙舞爪的架势:


“解药呢?解药在哪里?快给我交出来!”



看着她这般模样,我心里只觉前所未有的满足。


“还记得十年前你放的那场大火,烧死过一只鸩鸟吗?”


“什么?”


“这是我从那焦黑尸体里刮出的鸩毒,再加上其他毒物精心调配,这毒药无色无味,毒发时让人痛苦不堪,却又无法速死。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给襄王殿下献上了这份大礼。王爷,这滋味不错吧?”


而此时的襄王已然浑身抽搐,翻起白眼,慌忙赶来的太医也无济于事。


“你一定知道解药是什么,你,你救救吾儿!你要什么,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贵妃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神里透露出难得一见的恐惧。


我侧着头,欣赏她的失态:“您这是在求我吗?”


她咬了咬牙,双膝跪地:“算我求你!救救吾儿!”


我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从来没想过,会眼看着你的儿子,在你面前死掉吧?他活该不得好死!”


她瞬间暴跳如雷:“来人,杀死这个犯上作乱的贱人!”


原本守在一旁的侍卫立刻冲过来,一把长枪刺向我,又毫不犹疑地拔出来,留我一人倒在殿旁冰冷的大理石地上,缓缓流出一地的血。


血,刚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候居然很温暖,我自己都讶异,原来人死之前可以流出那么多血来,流到地上之后开始渐渐变得冰冷,随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冷,感觉自己好像也和地面融在了一起,再也不想起来了。


我的仇,或者该说是我和云宁的仇,到今天总算是报了。而小桃,也可以趁乱逃离这是非之地,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用步我们的后尘。



头脑渐渐昏沉,我默默闭上了眼睛。


可是,为什么,公主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出现在脑海,而且,还是小时候的公主。


“阿宁,你过来看,这池塘里的鲤鱼多大啊!”


“阿宁,今天先生有事不来授课,我们逃出去玩吧,千万别说出去!”


还有,小时候的睿王,穿着一身锦缎,却抱着条草鱼,在河边高兴地冲她喊:“宁姐姐,你看啊,我抓到那么大一条鱼!”


这分明是云宁原先的记忆。


我最后一次见公主,是那天襄王兴师动众地以弑君之罪去缉拿公主和驸马的时候,我从公主身旁走过,承认自己是襄王所说的内应时,公主愤怒的眼神,和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甚至现在,我还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有些烫。


挨了那一巴掌后,襄王把失去平衡向后倒的我揽进怀里,示意近旁的侍卫制住了公主和驸马,连同府里几十口人,一起押往天牢。



我还记得当时公主看我的眼神里,有鄙夷,愤怒,不耻,痛恨,或许还有我说不出的东西,当年面对折磨幼年睿王还一脸阴笑的贵妃时,公主就是这眼神,甚至比当年有过之无不及。


明明公主从我身边离开时不过几秒,可是此刻回忆起来却如此漫长。


明明知道是在演戏,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难过。


这难道,就是人类的感情?


我有时甚至羡慕,云宁早就死了,不用看到这些。


如果她知道自己至死都不愿意背叛的公主,已经变得与贵妃一样不择手段,会不会后悔?



作为鸩鸟时,我曾以为自己是世间少有的毒物,变成人以后,我才明白,人心比世间最稀有的毒物,还要毒上百倍千倍。



这些年来,我除了是贵妃的眼线,更是公主的内应。自从皇后与国舅含冤而死,我眼见着她从曾经的天真灿烂少不更事到现在的步步为营深不可测。


我心里明白,即使贵妃没有下毒,公主也会动手。


如今的她与贵妃,早就没有区别。


而我之所以倒向她,不过因为我太恨贵妃和襄王了。而且公主答应过,她会放小桃离开,而条件是,我必须让她放心。


我知道我可以拖延到睿王赶来,可以躲开那致命的一击,但我更明白,不管最后掌权的是谁,我都难逃一死。


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


只有死人,才会让她真的放心。


或许,从我被困在这具身躯里开始,其实我就已经死了。


与其等待,还不如现在就死在这冰冷的大殿里,死在无名小卒的长枪下,也算是个解脱。


多好。




(五)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离开了冰冷的地面,耳边还响起一个声音:


“云宁!”


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薛陵的脸。


既然,薛陵在这里,就说明,睿王已经到了。


我尽力仰起头,往殿外望去。


果然,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背后是大殿外刺眼的阳光,手里提着贵妃心腹禁军总管边褚郓血淋淋的脑袋,身后追随着曾经由已故云将军统帅的威虎军,这一画面,竟与记忆里多年前那个河边抱着草鱼的睿皇子,莫名重叠在一起。


如果真正的云宁还活着,她一定很想看到这一幕。


“阿宁,你别乱动,”薛陵脱下外衣撕下几块布条,正在包扎我身上流着血的伤口。


我想他毕竟跟着睿王征战多年,在战场上见过了无数的死伤,明知我会死,为何要白费力气?


人类大概就是有这样多余的感情。



我记得,原先云宁的记忆里有许多他的样子。


当年也只有八岁的他,一本正经地冲云宁和公主拍着胸脯,格外认真地说:“我爹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你们放心,我是男子汉,一定会保护好你们俩的!”


虽然是睿王的侍卫,似乎他更喜欢跟着公主和云宁。


而我第一次见到他,还是作为鸩鸟被射下来的时候,他脱下外裳给云宁,把我包裹起来,带回这皇宫里。


在跟随睿王前往边关之前,他时不时地会来看云宁,带些蟋蟀、癞蛤蟆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每次都把小桃吓得吱哇乱叫,仿佛是故意要气得云宁来骂他。以至于每次他来,两人都要你追我赶吵闹半天。


那样的热闹,自他随着睿王走后,便不复存在。


“睿王殿下很少和我提起你的事。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再早些回来的。”


他的眉眼还和小时候一样,眼神依然清澈。


远离深宫的他,当然不会明白我的处境。


无论早晚与否,作为棋子,结局都是一样的。


“阿宁,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他以为的云宁,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只想在临死前,再体验一次飞翔的感觉。


“像小时候那样,带我再上一次城楼吧。”


于是薛陵抱着我,登上了城楼。


昨夜深里下的雪还没有化,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把我放下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薛陵看着我,目光里满是不舍。


“我想一个人离开。谢谢你,送我最后一程。”



“阿宁……”


“不必为我难过。我早就累了,这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也是在这一刻,我彻底明白了云宁当年的选择。


宁可被打死也不愿服从贵妃,是放不下灭门之仇。


而在最后关头依托符咒让我替她活下去,是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抱着最后一丝可能,期望有人能替她完成内心渴望又无力完成的事。


虽然我也算是体验过十年的人生,可我始终看不穿人性。


也许人性就是这样矛盾。


我无法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能否让她满意,我只知道,我尽力了。


目送薛陵的背影远去后,我踉跄着挣扎到城墙边。


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也是我最后的解脱。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轻轻向前倒去。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只黑色的鸩鸟,从未遇到过公主姐弟,从未被云宁带进皇宫里,从未遭遇那场大火,更不必困于人形中体验人心险恶成为权谋斗争的工具,就只做那只以毒虫为食的鸩鸟,可以在山林草木间穿梭,自由自在。


虽然就那么一瞬间,也完全足够了。





(六)


此刻公主回到了自己房里,挥手让身边的侍女退下,独自坐在书桌旁,拉开已然陈旧的抽屉,里头是一个已经褪色的,针法粗糙的香囊。




虽然里面的香料早已没了香气,可是,那天的情景,她还记得很清晰:



“殿下,这个送你,我娘刚教我做的,马上要入夏了,我在里面装了草药,你带在身上,蚊子就不来咬你了。我给你做了个紫色的,给薛大头做了个淡蓝的,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哪里好看了,你绣的这是什么东西?丑死了!”她当时虽然嘴上很嫌弃,却忍不住笑了。




她自己都记不清,已经有多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看着这难看的绣花,此刻的她又像当年一样扬起了嘴角,眼泪却肆无忌惮地掉落下来,打湿了陈旧的香囊。


“阿宁。”她的声音轻到连自己都听不清。






护城河边,熊熊烈火正焚烧着躺在木架上云宁的尸体,火焰包裹住一切,将所有都化作灰烬,裹携着一缕烟尘,向天空飘去。


一旁的薛陵从怀里掏出一个旧到看不出颜色的香囊,注视了好一会儿。


面对着眼前火焰中噼啪作响的树枝,他犹豫再三,却还是把香囊,重新收进怀里。



待火焰化尽,已是夕阳,他将云宁的骨灰一点点小心地收起来,悉数撒进护城河里。




看完最后一眼夕阳下静静流淌的护城河,薛陵再无留恋地跨上黑风,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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