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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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家乡,恰逢雨季。
老家位于岭南地区,房子是典型的斜顶屋。一下雨,千万颗水珠就沿着黑灰色的瓦,一路蜿蜒滚落,嘀嗒嘀嗒,一瞬间,眼里的天地就变得湿淋淋的。
撑着伞站在石板路上,我听着一连串的雨珠争先恐后地滚落,仿佛一串串脚步声从巷子尽头的拐角处滚来,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
藏在记忆里的两个小女孩,就猝不及防地从转角处跑了出来,追逐打闹,眼睛里流动着清澈的光。一声含着笑意的“梅”乘着风,一直飘到经年过后的我的心里。
我想,我和梅真的许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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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是我幼时的玩伴。
梅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多年的好友,爷爷常常带我去串门。那时候梅由她的爷爷抚养,于是我们天天见面。有时候梅的爷爷也领着她到我们住的小巷。
爷爷们会坐在门口闲聊或者是下棋,一定要有浅金色的阳光跨过门槛,在爷爷们的衣服上打转,在一片朴素的黑色上画几道纹理。
我和梅从来都是坐不住的。
安静的午后,趿着一双拖鞋就能从巷头跑到巷尾。不过十几秒就能跑完的距离,我们不厌其烦,来来回回地跑,快活地大笑,与借着阳光烘暖身子的山茶树擦肩而过,惊醒了午睡的橘猫。
也有坐在门口打毛线的阿婆,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偶尔温柔地提醒几句:“都小心点别摔着。”
不知道是几时几分,那时候时间也贪恋温暖的阳光舍不得走,磨蹭着向前。我和梅只觉得累了,于是减速缓冲,手拉手走出巷子。
巷子正对着一汪碧绿的池塘,池塘的另一边则是一片荒地。
我和梅绕到这里,捡来树枝,便蹲下去在土地上画画,画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我格外认真地描绘着我们站在巷口的情形,手拉着手。
隔着一汪绿澄澄的池水,对面的巷子温和地看着我们。由黑瓦搭成的屋顶好似展翅欲飞的群鸟,经年累月地徘徊在我们童年的天空里,只要一抬头,就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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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一句是我上了初中才知晓的。
那会儿班里流行写信,虽然我和梅并不在同一个学校,但我们仍保持每周交换一次信件的频率。
我在信里告诉她这个诗意而唯美的词,从那以后,每一次写信结尾,梅总会署上:梅子黄时雨。
等双手洗净到自然晾干,我这才打开梅寄给我的信,将信纸摊开,铺平,一点褶皱都不能有。
梅来信说她不喜欢新班级的某某人;
说想和我约个时间一起出去玩;
抱怨我们最近忙得联系都少了;
说她妈妈离婚了,她要陪她妈妈搬去另一个城市;
问爷爷、阿婆、问我们一起栽的石榴树有没有长大。
梅还来信说她想回来……
后来她再也没有来信了。
时间最是无情。在梅的爷爷与世长辞后,爷爷仍然坐在门口,只不过变成了他一个人。
后来在与梅刚刚失去联系的日子里,我就和爷爷一起坐在门口,盯着门外湛蓝的天空,一坐就是一下午。
门前一起栽下的那株石榴树一恍神间窜高了十几厘米,还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红得热烈的花儿来。遗憾的是有一年冬天格外的干冷,它最终还是没能熬到来年春天,竟一天天地衰败了。
往后的时间变得吝啬了,我还来不及扯住它的衣袖,爷爷就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永远睡着了。我也开始匆匆忙忙地离开,鲜少回来。
对于家乡的印象也停留在一页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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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着伞走出巷子,向左绕一大圈就能到池塘的对岸,如今这里已经被改建成休闲公园。
时隔多年,我再次隔着这一汪池水望向对面的巷子,看到的仍然是一片片白墙黑瓦的斜顶屋,似乎什么都没变,可又似乎什么都变了。就好比当我再次看到这片屋顶,想的不再是群鸟翩翩遨游,而是怀疑它们到底是飞累才停栖在这里,还是一开始就被淋湿了羽翼。
回去时雨已经停了,搬来板凳坐在门口,抬头,外面是阴沉沉的天,我突然想知道:梅的爷爷去世后,爷爷一个人坐在这里时是不是也这么孤寂?
唯一清晰却又被我刻意忽略的只有:过往的日子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收拾老家的东西时,翻出了很久很久以前梅写给我的信。
我们那时候共同的欢乐、烦恼连着“梅子黄时雨”这个署名,都跟信纸一同褪色泛黄。
我又翻到了当时专门抄在日记本上的一句:
“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