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样稿
丨1546582023-12-07

【荒年】

 

湖泊干涸了,脚下的大地布满裂痕,空气里漂浮着黄土的味道,所有的事物看起来都即将坍塌。

在这狼藉的故乡,行将就木的蓝色星球,我陪母亲度过了最后的日子。

母亲知道她快要死了,我也知道,是我偷偷藏起了她的药。

我向邻居借来推车,把母亲没有生气的身体弯折起来放进去。母亲虽然骨瘦如柴,在狭小的推车里也显得局促,走在满是砂砾碎石的路上,稍一颠簸,她的胳膊就从车斗里滑出来,郎当晃着,撞到推车生锈的铁轮毂,发出一声接一声的闷响。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知道我都应该停下来把那条手臂放回车斗,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时间就是生命。

与古早的时代不同,这句话在当下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句劝人珍惜时间的陈词滥调了。

回收管理局的大楼矗立在一望无际的石滩地里,像一座立在废墟里灰头土脸的墓碑。

现在到处是这样的石滩,水源短缺,环境恶劣,能用来种植粮食的土壤少之又少,生存的基础需求都很难满足。

饮水与粮食全部由政府统一调配,所有私下交易都开始被严令禁止了。

我握着推车冰凉的把手赶路,焚化厂里传出的机器轰鸣声在一片荒凉的土地上回响,近似于动物临死的哀号,我听着那声音没由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进大门,高高的灰墙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建筑,高耸入云的烟囱不计代价,不遗余力地让这个世界更加丑陋下去。

所有死去的人都会送到这里。

在这个资源极度匮乏的时代,人类本身就是资源。人的脂肪,骨骼,甚至是头发,每一样都有用处。

而一具尸体,可以换一个月的口粮。

从回收管理局离开,我把得来不易的粮食倒进事先准备好的细长口袋,牢牢绑在腰上,罩在宽大的衣服底下,这样不容易被人发觉。

年久失修的公路两边,废弃的大楼脚下,到处是饿得奄奄一息的人,抱着粮食从他们身边走过,无异于高举金子在强盗面前招摇过市,我不敢这么做。

我怀揣用母亲换来的粮食提心吊胆回到家,一眼看到邻居家被砸烂的大门。里面狼藉一片,翻倒的橱柜,打碎的碗盘,破抹布一样堆在一起的衣服,鲜红的血迹不知道从哪里蜿蜒出来,穿过门缝,延伸到我脚下。

我看到这样的场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仿佛早就预料到一样,这些事的确已经不稀奇了。

人们往往最先抛弃道德,然后是情感,最后只剩下不知痛痒的躯壳。

毕竟一具尸体,可以换一个月的口粮。

我的屋子朝向阳面,却从来没有阳光照进来,屋里阴沉晦暗。

巨大的太空飞行器遮住了所有阳光,那是现在的人们仅剩的理想——离开千疮百孔的故乡,在广袤浩渺的宇宙开辟新的王国。

人们叫它伊甸园号。

人类的起源,从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开始,在这片蓝色星球被削足适履的科学折腾得奄奄一息后,人们终于怀念起最初的家园。

从我记事起,那座闪着金属冷光的庞然大物就挡在我的窗前,我小小的屋子躲在它的阴影里,终年见不到太阳。

所有人都相信,伊甸园号将载着人类的未来,在宇宙中开辟一个新的大航海时代。

严酷的生存环境和对人造伊甸园宗教般的狂热,让每个人沉浸在一种忘记人之所以为人的莫名状态里。

在碎片与血浆中,没有人能够思索。

不见光的墙角长满黑色的霉斑,很难清理,常年阴湿使它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清理干净,如同癌变,生生不息。

我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忽然觉得浑身疲惫,烟头火光一亮一亮的,连它也在榨干我。

母亲的手臂撞击推车轮毂的闷响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像一柄铁锤一次一次抡下来,敲击我的神经。我知道人的崩溃就像河坝决堤,只要那么一瞬间,就会立刻土崩瓦解。

我狠狠嘬了一口,烟头的火光骤然一亮,我很早就明白许多事情不可避免,无动于衷才能活下去。

悲伤是低级的情绪,喜怒哀乐是远古时期野蛮的残留,在科学至上的时代,理性才是最高的美德。

太阳还半挂在地平线上,我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亮光了,伊甸园号投下的巨大阴影充满了这里每一个人的生活。

晦暗阴冷中有人敲门,我掐灭烟头,警惕起来。

一个苍白瘦削的女人站在外面,喊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闷,像喉咙里塞着一团棉花。

我没认出她的脸,但对她的声音印象深刻。距离上一次见她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想事情多半有了结果。

“请进。”

“我们的稽查员暗中走访调查,证实你哥哥的确存在私自净化水源的行为,并且违法向他人出售,你的揭发属实。”女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入正题。

“那——”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心里隐隐跳着的是期待还是厌恶,我只能表现得礼貌,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很快就要开庭审判,需要你出庭作证。”她的语调像智能机器里的机械女声,在传递信息以外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东西。

“那之前说的——”我迟疑着问。

“你运气很好,回收管理局的副局长原本申请了五个伊甸园号的名额,打算带着妻儿和一对猫狗一起离开,上周副局长的狗跑丢不见了,多出这一个名额。你揭发有功,只要出庭作证,就能得到这个名额了,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

“是啊,太好了,我真好运。”我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提起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我想捧场地笑一笑,脸却僵得要命,她漠然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松动,我想大概是我做出了一个让她莫名其妙的难看表情。

这个出卖兄弟得来的名额能让我多活几年?几十年?

我已经看到我母亲和兄弟的结局,等我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时候,没有人能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

“高兴一点吧,多少人想走都走不掉。”她看了我一会儿,说。

“这个世界越来越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冲口而出。我想说点什么,想倾诉,哪怕在错误的时间,对着错误的对象。

“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们骂政府骂了几百年,但只要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只要看到还有人比自己活得糟糕,他们就能苦熬。”她说,“送到焚化厂的死人,大部分都是给伊甸园号做燃料的,那艘大飞船,你在任何一个地方抬头都能看见它。那就是所有人的结局。很少的人上了飞船,很多的人做了燃料,就是这样的,在任何年代,任何地方,不管是现在,还是一百年以前,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接不上话,我头脑混乱,无法理出任何头绪。

她接着说起庭审的流程与事项,我只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全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直到她让我在揭发举报的材料上签字,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渐浓夜色中。

我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才记得要关上门,门边忽然有什么东西“嘤嘤”叫了两声,我探头一看,竟然是一只小花狗,圆头圆脑,蜷在台阶边发抖。

我蹲下来,它往后一窜,却不跑远,又怕人又好奇。

我“啧啧”叫它,伸出手,它警惕地打量我,慢慢靠近嗅闻我的手掌,我摸它的脑袋,它就立起半个身子扒住我的手腕“嗤嗤”地不住闻来闻去。

我知道这只小狗活不了几天。

在这个被人类宰治以至于最终被人类摧毁的地方,除了人类以外的生物都很难活下去,就连人类自己都将近走到末路。

小狗的肉垫踏在我的胳膊上,柔软的触感让我心里好受很多,我试着摸了摸它的头,它立马躺下把肚子露出来,我把手轻轻放上去,感受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体温。

灰头土脸的小狗在地上打滚,像是被逗弄得开心,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要哭出来了。

 

【塌陷】

我感受到我的身体正在慢慢塌陷下去,从头顶开始,像被雨水不断冲刷的泥墙,不断陷落进说不清的黑暗里,日复一日,消失在虚空里。

无数个夜里,我从惊惧中醒来,从一个噩梦被拖进另一个噩梦。

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向我压过来,我听到哭声,尖叫,还有颤抖的祷告,砍刀从眼前劈下,我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黑沉的天空像被巨石碾过,闪电一瞬间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暴雨狂怒地敲打窗户。

头痛。

我盯着天花板,身上被热汗裹着,黏腻的感觉令人生厌,屋子里弥漫着仿佛储藏多年的腐败的气味,混合着神经的疼痛让我想要呕吐。

多少次了,在这样的梦里沉睡又惊醒,像一个循环往复的魔咒,蛰伏一个漫长的白昼,躲在黑夜里等我光临。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夜晚可以漫长到连捱都捱不过。

我走进浴室,站在花洒下,莲蓬头哗啦哗啦地往下喷发黄发臭的水,淋湿的衣服黏在皮肤上。

睡前吃下的食物沉沉地压在胃里,我的脑子里又响起母亲的手臂撞击轮毂的声音,这声音简直要令我发狂。

我使劲把手抠进喉咙,一阵恶心从胃里涌上来。

我觉得头晕,扶着墙缓缓蹲下,最后索性坐在地上。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揉。持续不断的水流声中,我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伊甸园】

几天后那个苍白的女人又上门来,通知我将在明天一早出庭作证,检举揭发我的哥哥违法私自净化水源并出售牟利,庭审过后,我将正式获得登上伊甸园号的资格。

“恭喜你。”她苍白的脸在来的路上被粗粝的风吹得泛红,那淡淡的红晕似乎透出她也为这个消息高兴的错觉。

实际上没有,她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茫然地看着她,没有得偿所愿的愉悦,也没有重获新生的快慰,时间像粘稠的浆糊一样搅不动,我被暂停在那里,在一种失重的感觉里我觉得自己是一种软体动物。

“恭喜你。”她又重复了一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这是庭审的材料,你最好能提前熟悉一下”。

我没有接过来,我感到有一些我说不明白的东西在我死掉的灵魂里蠢蠢欲动。

我想要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看到她胸前的金属牌上写着一串我辨读不出的英文,我想要问她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她的姓,还是她的名。

我想要问,你喜欢看电影吗?你喜欢黄昏时分夕阳像金子一样铺在地上的风景吗?你有一次从未说出口的学生时代的暗恋吗?你会为素不相识的人伤心哭泣吗?你要假装忙碌才能阻止自己思考眼前的一切吗?你还会快乐吗?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我几乎要弯下腰来捂住胸口,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煎煮着将要沸腾起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我不打算去了。”我仿佛一个轻飘飘的魂灵悬浮在自己头顶,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

她听到我的话,露出一丝惊讶。

“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替代我的名额。”

“这不符合规定。”她漠然地摇头,“很多人争抢这个名额,你得到它也并不容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放弃。”

“我明天不会出庭作证。”我说。

“你会因此受到处罚。”她说。

“还有比现在更糟的状况吗?”我的脸不再跟我作对,这一回我顺利地笑了出来。

“好吧。”她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把文件收回包里,我看着她转身离开,走进伊甸园号投下的长长的阴影里。

那天晚上,我锁上家门。

我看到伊甸园号矗立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在悄无声息的夜里,反射着干硬冰冷的月光。

即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它依然参天耸立,使人一瞥之间便自觉卑弱渺小。

科技创造出的伟大发明,创造之初无不担负的人类美好的愿望,然而最终却成了一张人类不得不躺上去的床。

太短的人被拉长,太长的人被截断。

剩下的人们,理智、标准、完美无缺。

以这样削足适履的方式一路高歌猛进,用最科学的算法精简任何不需要的浪费,人们如同圆凿方枘一样精准地卡进这个社会的齿轮,用他们引以为傲的智慧发动着它失控般地向前冲去。

没有人知道哪里才是终点——是文明壮丽的曙光,还是死者永恒的寂寞。

科学如此理性,技术无关道德,明明怀着美好生活的理想,为什么陷入灭绝人性的境地,从极端理性到极端非理性,从文明到野蛮,究竟是在哪里走入歧途。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迷茫中混乱地思索,一步步向那个金属怪物走去。我不知道哪里能使我找到答案,这个从我出生起就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大阴影是我唯一的线索。

我从森森的黑夜里一直走到天空泛白,走到前面没有可供行走的道路,长长的围墙和坚固的铁门硬生生分割出两个世界。

巡逻的警卫刚刚过去,四周静默无人,只有机器“滋滋”不绝的电流声。

我搬起石头高高举起,用尽全力砸向那扇铁门,惊人的巨响仿佛连空气都震动了。

在这个朋友彼此揭发,至亲相互攻讦的世界,我多年死寂麻木的生活仿佛也被这重重一击砸出裂痕,我的血液开始流动,我的身体温热起来。

石头一次一次砸下去,振聋发聩的声响向更远的远方传去,巨响敲击我的神经,我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清醒。

看守听见响动,追出来查看。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扔掉石头,翻过铁门,向伊甸园号的方向跑去。

冷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响,扬起的黄土砂砾打在我的脸上,身后追喊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只管往前跑,拼了命地跑,一直跑到脱力,被身后一只手抓住胳膊掼倒在地上。

我还想爬起来继续跑,却一次重过一次地摔倒。

手电的强光闪得我睁不开眼,铁棍和拳脚雨点般落在我身上,我听见他们严厉的喝问,乱踢乱打中我没有办法回答,一片混乱里不知是谁拿一截尖锐的铁器捅进我的后背。

伊甸园号已经在我眼前了,拔地而起,直入云天,我努力抬头,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尽头。

在漫天遍野破碎的血色里,我看到我的母亲和哥哥向我走来,他们脚步轻快,言笑晏晏,风吹鼓他们的衣服,送来一阵仿佛是雨后泥土的气息。

我把四肢蜷缩起来,宛如婴儿的姿态。

这姿势让我感到很暖和,除了后背那个流血的窟窿不住灌进寒风以外,周遭都温暖极了,我渐渐感到困倦。

母亲和哥哥就在不远的地方,一步步走向我,我盼着他们,直到血液流尽,身体感到一种奇特的轻松。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伊甸园了。

这赌上了一切所有,付出了一切代价,终于到达的,冰凉可怖的梦想,遥不可及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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