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样稿
丨1546582023-12-07

01.童谣 

“塔塔,给我唱首歌吧。” 艾克和塔塔背靠背坐在钟楼顶端,他不清楚自己的声音通过传输系统传到塔塔那边是什么样的,大抵会如同旧时代人类用的卡带机那般断断续续。

瞭望寂静昏暗的古原,“嘀嗒嘀嗒”的机械提示音被拖得格外绵长,仿佛自己生命的倒计时。他们一起放眼看着远处荒凉孤寂的雪原,天边零星几点稀碎的星光轻轻摇曳着,轻轻为这片大地唱着无声的入眠曲。

这里,是人类的第一片故土。

“塔塔不会唱歌,但是阿四会唱。”塔塔笨拙地旋转着自己的金属盒脑袋发出了咔咔声,机械眼睛里的白光闪了闪。

“那你让阿四唱吧。”艾克说着,仰面靠在钟楼冰冷的墙面上,他合上了眼睛并将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密闭服的提示音忽然停了下了,耳畔陷入沉寂几秒后,收音系统里响起了晦涩的童谣:

“天乌乌,卜落雨,海龙王,卜娶某。龟吹萧,鳖打鼓,水鸡扛桥目吐吐,田婴举旗叫辛苦,火萤担灯来照路,螳螂缀桥穿绿裤……”

阿四通过塔塔的发声系统在艾克身边轻轻唱着,沧桑沙哑的声音像是从海那边翻滚着袭来,然而艾克却慢慢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几天前的某个夜晚——这一切的开始。

02偏离 

voyage3星元年,3月14日,太阳古星系。

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艾克从黑暗中找回了意识,他头脑中充斥着嗡嗡的轰鸣声,沉重的四肢正以怪异的姿势躺在飞行舱杂乱的地板上,十多分钟后,萦绕在整个大脑的轰鸣声渐渐消弭,嘀嗒嘀嗒的提示音清晰了起来。

艾克尝试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飞行控制板上一排排指示灯疯了一般闪烁着,微弱杂乱的光线如同幽灵一般在黑暗的舱内乱舞。他痛苦地抬手捂住了五官扭曲的脸,上一次见到控制板变成这个鬼样子,还是在十五年前的废舱销毁行动中。

“塔塔,塔塔……”

艾克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并尝试着呼唤了几声,那个陪伴了他十几年的二流机器人摇晃着笨拙的身影朝他跑来,这场坠落来得太过突然,自己被控制台上弹出的紧急防御系统救了一命,而塔塔估计被甩到了飞行舱的某个角落,地面移动装置受到重创,因此它移动的方式显得极其怪异滑稽。

艾克茫然地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他正看着飞行舱的小舷窗发呆,小窗被深重的黑暗包围着,一颗孤星在夜空中发出微光,据他所知,这颗古老的星球已经不再孕育生命,荒野与雪原吞噬着一切,文明早已消逝,只有死亡在这里永生……

这里就是人类的启航之地吗?艾克想,旧时代的人类究竟生活在怎样的一片土地上?

艾克伸手抚摸着脖间的项链,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落寞向他袭来,飞船可能坠入了荒芜的古域,燃料也已耗尽……他也许再也无法离开这片疮痍之地了,他还真是个一生都很糟糕的人,他的妻子珍妮也这样评价过他。

所以他为什么忽然决定改变航道,泊入古老的太阳系呢?艾克带着一丝懊悔回忆着。

“也许我们应该离开这个航道,飞往那颗破烂的古星球,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这群家伙所谓的最初记忆。” 淞江恒也是与他结伴而行的文明寻觅者,那个满脸横肉的老家伙每天都缩在他的破舱里和他说着这样的话。

每当艾克举起镜子,总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又憔悴几分——眼眶隐隐发黑,杂乱肮脏的发间又多了几缕白丝,他和松江那个老家伙越来越像了,他们已经在or311航道飞行了十年,掠过许许多多被人类遗弃的星球,搜寻了许多废弃的文明数据碑,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一无所获。

回溯人类几千年的航行史,据说初代航行者每遗弃一片土地都会留下一座文明数据碑记录下这片土地的文明,但有时候艾克觉得这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关于远古时代的虚妄杜撰,因为他找不到关于过去的丝毫踪迹,人类早已不再有记忆,或者换言之,人类根本没有记忆。

艾克昨晚又收到了妻子发来的讯息,听说几个月前人类再一次大规模迁居到了另一颗叫做voyage3星的行星上,人类似乎又遗弃了一片土地,妻子在讯息里如是说道:“亲爱的艾克,你已经十三年未归,我和孩子现在生活在voyage3星的简修屋内,我们的儿子塔塔把屋顶涂成了红色,希望你回来的时候一眼就能够认出来,真希望你能快点回来……”

阅完讯息后的艾克陷入了沉默,屏幕上妻子的笑容不知从何时起沾染了些许倦态,他和珍妮的儿子塔塔成长得越发陌生,难以言喻的痛苦有时候会将他包围,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如艾克这样的文明寻觅者有很多,十五年前数据总基站在航行中意外坠毁,没有了数据总基站,蛛丝网般的数据网眨眼间溃散,各个地方留下的数据碑信息再也无法得到解读——尽管时至总基站坠毁那日也没有人类想起来要解读,于是便有了文明寻觅者。

这群人冒着一去不复返的风险,驾驶着一艘艘狭小破烂的飞行舱航行在银河系的各个角落,孤身踏足数据基地的废墟,企盼再次聆听传说中来自旧地的沧渺歌谣,俯瞰人类陈旧的记忆,唯一可触的财富便是以寻觅者身份从联邦文明调查局那里换取来的二流机器人。

寻觅者艾克给自己的机器人取名叫塔塔,据说会是他一路上的一位好帮手,能够帮他收集遗留数据,分析并重新构建某片故土的文明数据,但事实上塔塔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他造访过or311航道的每一片故土,大多数行星的数据碑都已经遭受到时间与自然的侵蚀,并与土地上的无边荒芜融为一体了。

其实人类一直在遗忘,越向人类航迹深处寻觅艾克就越发这样认为。人类在永无止境的航程中穿梭,踏足并掠夺了一颗又一颗行星,创建了一段又一段文明,建立起一座又一座数据碑,周而复始,乐此不疲,直到文明数据总基站如同一缕流星般从夜幕中坠落,带着所有记忆奔向了无始无终的虚空,人类才开启“记忆”这个词的始端。

但是,同伴松江恒也的无心之言却如同幽灵一般萦绕在艾克心里:“也许我们应该离开这个航道,飞往那颗破烂的古星球,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这群家伙所谓的最初记忆。”

就在他们的两艘飞船即将与太阳系擦肩而过时,艾克头脑一热,扣动控制台上落灰的某个按钮,随着滴答一声,十几年未启动的方向转换器再次苏醒,带着飞船缓缓改变了航向,朝那个荒凉孤寂的星系高速飞去,十多天后,他与他的飞船义无反顾地坠向了地球——人类文明中第一片被遗弃的故土。

“艾克,你这个蠢货,你的航道偏离了。”在艾克彻底偏离航向前,松江恒也曾在传音器中声嘶力竭地怒喊,然而自那以后,松江恒也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艾克的回应,再也没有.......

03家书

 

1950年,印度尼西亚某海港。

“阿四,你还记得阿嫲的童谣吗?”何生问。

阿四静地点点头,轻轻哼唱了起来:“天乌乌,卜落雨,海龙王,卜娶某。龟吹萧,鳖打鼓,水鸡扛桥目吐吐,田婴举旗叫辛苦,火萤担灯来照路,螳螂缀桥穿绿裤……”

港口的人潮险些挤掉了阿四从何生手里接过来的信件,二人走到了人少的角落,温热的海风吹得何生嘴角的烟芯微微发红,他双手扶上铁栏杆侧对着阿四,目光放向波光缠绵的海洋,彩色的渔船在水面悠闲地摆渡,渐渐隐匿于远处墨色的小山丘后。

卸货的船工脚踩木屐在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穿着艳丽沙笼的女人小心翼翼从靠岸的船上下来,来往之人脚步匆忙,他们这才意识到天空的一角已浅浅晕染上了夕阳暮色,也许行人正忙着归家,何生将劣质的香烟深深吸入了肺部,感受着来自整个胸膛的沉闷与压抑。

“老何啊,战争结束了,俺这也是最后一趟了,这次回去就留在泉港找别的活儿干,不过来了!”

阿四把信件塞进了鼓鼓囊囊的背包里,他拍了拍重量并不大的破布包,却莫名觉得沉甸甸的,每当要带上侨批踏上归途,他的肩头总归要攀上几分来自异国他乡之人的挂念。

“一路顺风,顺便代我向邻人问好。”何生有些疲倦地说道,他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不知是因为湿湿的海风还是因为过于疲惫,他的眼睛蒙上了淡淡的雾气。

水客阿四踏上了微微晃动的船只,他攥紧了布包的肩带,直到层层海浪渡着船只向前平稳地驶去,他才再一次回头向何生挥手,阿四的身影逆着夕阳的光芒,他用沙哑的嗓音向他呼唤着道别,那声音越过二人之间渐渐宽广的海面,仿佛正艰难地跨越着故乡与异国的距离。

何生眨了眨眼睛,努力想拨开眼前的湿雾却无济于事,无尽的海洋与在夕阳中怠倦下来的海港越来越模糊,直到纷杂的景象融成一滴热泪滴落下来,他才再次看清了阿四远渡的方向……

他常常做梦,梦见过去阿嫲呢喃着为他唱起旧旧的歌谣,飞鸟越过泉港旧地的钟楼,他背靠钟楼聆听来往的喧嚣,腥湿的海风润透发梢,直到暮色笼罩苍澈的天,于是他哼着歌踱过红砖古厝再次回到阿嫲身边。

这是关于故乡最后的记忆了,可惜他如今已发鬓染霜雪,依旧是那伶仃漂泊的异乡人。

04梦醒

  

艾克从微弱的梦中惊醒,阿四依旧重复着那首晦涩的歌谣,他的声音仿佛慢悠悠地游走在寂静的荒原,正与疮痍满布的故土遥遥相望,隔着千年的孤寂相互致意,艾克过去从没听过这样晦涩难懂的曲子,古人类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消遣呢?

“请注意,您的密闭服续航时间即将进入六十分钟倒计时.......”

生硬的机械提示音忽然打断了艾克的思绪,与阿四唱的童谣一起交织在他耳边,他转头看向塔塔——阿四也随之停了下来,塔塔闪烁的机械眼睛与艾克对视着。

“艾克,我们就要分别了。”不知是塔塔还是阿四开口说道——阿四住在塔塔的机械脑子里,真没想到,游走于荒土的十几年间,塔塔在脑袋里重建的第一个数据竟然是水客阿四。

“塔塔,你可以启程了,带着阿四和‘家书’回到归南系。”艾克说着抬头看向幽暗的夜空,天边忽隐忽现的星光是夜里唯一的色彩,他已经无力去计算自己与归南星系的距离,也许只有塔塔残存的动力能在无数年后穿越这段距离,然后在某个夜晚偶然降落在人类新的家园上。

05水客阿四

  

艾克与塔塔是如何遇到水客阿四的呢?

这得从飞船坠入荒原的第二日说起,艾克在塔塔的协助下重新校准了航行控制系统的数据,通过应急移动装置开始了他们最后的旧地旅行。

塔塔调出了地图并告诉艾克,他们正航行在某片被古人类称“东海”的海域,不过海洋已经成为雪原,地球的这次冰期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漫长。

这兴许是个好消息,无数行星数据碑都是在时间与恶劣环境的双重侵蚀下被损毁的,然而地球这场漫长的横跨人类航行时光的冰期似乎给地球摁下了暂停键,留存着地球文明的数据碑可能依旧存在。

但是地球数据基站的建立于史前战争之前,至于那场战争毁灭了多少又留下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艾克让塔塔扩大了数据探测范围,驾驶着航行舱在寒冷的荒原徘徊,在几个小时之内他们一无所获,一股烦躁与绝望朝他席卷而来,然而他并没有停止前行,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的灵魂。

“前方有障碍物,请转换前行轨道,前方有障碍物,请转换前行轨道……”警示声重复响起。

闪烁的屏幕上显示出了“障碍物”的模样——那是一块静默的,被霜雪掩埋的碑,数据点搜索仪的屏幕上第一次亮起绿灯,艾克浑身如同被电流击中一般,他停下行驶舱换上密闭服,带着塔塔踏出了舱门外,古老的荒原终于又一次迎来了生命的旅客。

他的脚隔着特制的自动温变鞋,竟然也感受到了地面上的寒意,他走到了那块静默的碑旁——这块伫立千年的碑,被战火荼毒被风雪掩埋的碑,已叫人辨别不出最初的模样,只能隔着冰霜想象它兀自伫立在荒原的姿态。

地球文明的一切,就在这小小的碑中吗?艾克用手贴了上去,仿佛感受到了大海的轰鸣、城市的喧嚣,黄昏下古钟楼的回音、飞鸟的振翅甚至是绿草冲破泥土的声音……

他们将厚厚的冰层清洗去,数据碑露出了特制金属的外表,倒映着雪原上苍白的光芒,沿着地缝再朝下挖掘几米就能找到这个数据碑的读取端口。

史前战争开始前人类就沉迷于将一切改写为虚无的数据,仿佛对这场漫长的星际航行早有预料,一个人一生的记忆,一个国家的跌宕,一个文明的一切,所有无人知晓的抑或是奉为圭臬的东西都如同电影一般被复刻下来,留存在了一块小小的数据碑里,从此孤寂地面朝无边无际的雪原,身后残败的地球便是它的墓群。

“交给你了,塔塔。”艾克郑重地说,他知道,自己一生的寻觅生涯即将迎来终点。

“很抱歉,如果你还需要我回归南星系的话,那么我只能读取一小部分数据。”是啊,塔塔没剩下多少动能了,艾克沉默地点点头,塔塔能做的仅仅是重新梳理数据,并保存动能独自回到归南。

“你想从哪里开始呢?”塔塔问。

“就从……这里的故事开始吧。”艾克黯然地随口说道,从这里开始,也许是他脚下的一寸土地,也许是他背对的苍穹,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从这里开始……”塔塔卡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艾克脚下的泥土说道:“这是一艘沉没入海的船。”全息影像在艾克眼前打开:“地球冰期开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海域,一艘船沉没了。”也许此刻它正依偎在艾克脚下的一寸土中,尽管他们找不到它。

透过塔塔模拟的影像,杂乱无章的数据开始慢慢被重构,艾克耳边响起海浪的轰鸣,影像映射出仿佛被墨汁浸透的滚滚乌云,一个人类惊恐失神的眼眸,雷电交驳的天空,被呼啸声淹没的徒劳的呐喊,以及在惊涛骇浪中翻滚的船只……

“艾克,请输入重建指令,我将要重建一个人的数据。”塔塔说。

“谁?”艾克半梦半醒地问道,嘈杂的影像使他心神俱疲。

“水客阿四,这艘船的主人。”

“塔塔,搜索数据,重建模型。”艾克颤抖着声音说道,没想到塔塔做到了。

“接到指令,正在搜索数据中……”一股异样的蓝光笼罩住了塔塔光滑的机体,数据光线将它缠绕住,十多分钟后,塔塔停止了工作:“重建成功。”塔塔沉默了几秒,眼中的蓝光转换为白光,一字一顿地开口了:“我是水客阿四。”

“水客……是什么?”艾克打开了录音系统问道。塔塔短时间内能搜集到的数据并不多,因此这个思维模型很粗糙,但他依旧想努力挖掘出更多东西。

“我叫阿四,我在运送最后一封侨批,信的主人叫何生。”塔塔的发声系统继续输出了一句话,艾克一头雾水地看着塔塔,然而塔塔却在此时忽然停止了运作,眼中的白灯亮起,它摇晃着机械脑袋说道:

“我需要更长的时间搜集数据,但是你得先回舱内了。”密闭服的氧气存储指数在渐渐下降。

艾克把搜集数据重建人物模型的任务交给了塔塔,几个小时后,塔塔也回到了船舱:“我搜集了古船里遗留的所有资料,并且建立了一个完整的‘水客阿四’。”

艾克期待地看着塔塔,塔塔沉默了几秒钟后眼中闪烁起了白光,接着,真正的阿四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沧桑,带着浓重的土音,在塔塔的帮助下,艾克很费劲地与他展开了交流。

“我是水客阿四,正在运送最后一封侨批,信的主人叫何生……”阿四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何生?何生是谁,侨批又是什么?”艾克坐看着塔塔——抑或是看着塔塔在脑子里重建的阿四,此时的艾克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幽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照亮了破舱,也笼罩着一人一机器。

“何生……我是何生的信使,你们是谁?”接续又是一堆夹杂着晦涩字句的话,艾克头痛得制止阿四继续说下去,让塔塔打开资料库开始搜寻关键字句,塔塔在那海洋一般的数据库里搜寻着关于“侨批”的字眼,塔塔已经与数据碑建立起了无线连接,可以任意使用关键词展开搜索。

小舱内的灯光忽然熄灭,空中投射出了全息投影,塔塔打开了录音器,艾克十指交叠静静看着全息屏幕。于是,关于古人类的某个神奇时代就这样如同画卷一般在艾克眼前缓缓铺开……

“我们所处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古老而灿烂的国度,饱受贫困与战火的洗礼,从二十世纪初期,这里的百姓为了谋求生路便渡海去到另外一片陆地,这次人潮大迁徙史称‘下南洋’........”塔塔飞速解读数据并用艾克听得懂的语言简要地说着。

“就像人类如今的航行一样。”艾克插嘴说,尽管塔塔并不理解。

“下南洋的人群……”塔塔继续说,却忽然被阿四抢了话:“那群离开故土的侨胞去了东南亚一带的国家……”此时,水客阿四的思维模型已经被塔塔建立得较为完善了,开始能够用艾克听得懂的言语说出一些完整的话语:

“下南洋的侨胞在东南亚谋求出路,经历着一场场心酸的奋斗史,老何就是其中之一。”阿四说着,声音竟然哽咽了一下。

艾克沉默着,故去的历史已经故去,而类似的异乡奋斗史却似乎依旧在他这个后人身上重演着。

“古人类没有这么发达的通信系统,他们走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要如何与家人联系呢?”

艾克问道,说完又不经意地伸手抚摸着脖间的项链——那是他的儿子塔塔送他的,一股莫名的情绪拉扯着艾克的灵魂,他布满皱纹的眼眶有些湿润,那份锥心刺骨的心情他无法以言语捕捉。

“所以就有了水客与侨批。”塔塔一字一顿地回答艾克,但艾克此刻似乎并不想听塔塔的解释,尽管塔塔解读出来的资料浩如星海,它此时渊博得如同一位学者,但塔塔的回答却总是冰冷得如同这片荒原的寒风。

“离开故土的侨民会将家书与钱财交给我这样的水客,由我乘船回到他们的故乡,将银信亲手交付给他们的家人。”阿四缄默良久后,开口说道。

随着塔塔不断完善阿四的思维模型,阿四的声音已经完全恢复了人类的自然本音——他的声音异常干涩沙哑,仿佛饱经海风的侵蚀。艾克似乎能在脑子里构建出水客阿四的模样:

 

瘦弱的身躯,黝黑的皮肤,穿着旧旧的衣服,背着一个布包,而布包里可能里塞满了异乡人的遥思。

不知为何,他很喜欢听阿四说话,他那沙哑得几乎与荒原融为一体的嗓音,他那不慌不忙的娓娓道来,他口中生动的词汇以及巧妙的组合都令孤独又失落的艾克着迷,时至今日,人类早已不再钻研言语的艺术了。

艾克第一次听闻“家书”这个有趣的字眼,厚重中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愁绪。他扭头望向小舷窗外,飞船的动力正渐渐流失,孤寂地停滞在黑幕之下的雪原上接收不到任何关于生命的讯息,也无法向远在数光年之外的人类宜居星系发出信号。

艾克随着舱外风声卷入了铺天盖地的恐惧与孤寂,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听到阿四的声音,仿佛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他飘摇在异乡。

“阿四,你能和我说说你的最后一位委托人——何生的故事吗?”艾克疲倦地低声说道。

“好啊!”阿四答应了,沉默了几分钟后,待到关于“何生”的记忆重建完毕,阿四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这个荒凉的夜晚,苏醒过来的阿四向落魄的艾克述说着自己的千年前的旧友……

他们一同成长在被古人称作“闽南”的地区,依偎着海湾的一个小渔村——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乡。二十世纪初,下南洋大潮将何生带去了印度尼西亚,阿四则成了往返印度尼西亚与闽南的水客。

“我喜欢当信使,他们就像带着春讯归乡的候鸟,当你望见候鸟展翅归来的时候,就知道又有一个异乡人的思念被衔回来了。”

他每隔半年就会替何生带着家书回到家中问候他家中的老母亲,二十几年过去了,阿嫲一天天老去,但是她依旧每天都拄着拐杖守候在村头,用雾气蒙蒙的目光眺望着远处,每每一见到阿四的身影她便和众人一同跌跌撞撞朝阿四身边围拢去。

阿四每一次都会如约将侨批亲手交到老母亲手里,因为旧友何生常常同他讲:“我娘啊,她还一个人守候在家乡,请你代我问候她。”

何生是阿四的最后一位委托人,他们在一片黄昏中分别,不幸的是,他所乘坐的船只即将抵达时却遇了海难,沉没在了不知名的海域,阿四不知道何生的母亲最后有没有等来何生,阿四只知道她再也没有等到这封家书。

阿四停止了讲述,他告诉艾克,没想到再次醒来时,他与何生的故土早已化为荒原,自己再也无法归乡……

那最后是谁记录了阿四的数据呢?阿四又属于谁的记忆?也许是时代的历史在记录阿四吧,无数个阿四永远活在那个历史的角落,蜷曲在沉船的一角,守护着异乡人的牵挂。

“阿四,我也回不去了。”

艾克低声说着。他已经航行了十几年,漂泊过无数人类文明的废墟,目光所及皆是死亡与荒芜,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生命了,他的眼睛随着一幕幕荒凉的景象而衰老着。

他想向远在归南星系的家人带去自己成功的喜讯,但是他从未寻到过任何一座承载着文明讯息的完好的数据碑。

“但是塔塔还可以回去!”机器人塔塔忽然开口,它欢快地蹦下椅子,开始飞速旋转,几秒后,塔塔变成了一颗悬浮的球体,艾克黯淡无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将塔塔拥入怀中。

是啊,塔塔还能回去,通过收集各种零零碎碎的动能,它能载着少量数据回去,告知人类关于地球数据碑的消息。

之后的几天,艾克从颓废与悲伤中醒过来,开始着手将塔塔在数据碑中收集到的数据做了精细的整理与校对,最后将阿四的思维模型加固完善,直到第七天的黄昏,艾克告知了塔塔和阿四一个重要的决定…… “艾克,你真有办法将侨批送到阿嫲手中吗?”听了艾克的决定,阿四感到很惊讶。

“是的,数据碑的世界里有水客阿四,当然也可以有寻觅者艾克。”艾克郑重其事地说:“阿四,让我们成为彼此的信使吧。”

阿四永远不会明白艾克想说什么,但是也许在那之后,他将再也无法与艾克说话,因为塔塔告诉阿四:“代价是,艾克将永远消失在现实世界中,不复存在。”塔塔补充道:“也就是你们人类说的,死亡。”

数据碑之所以能够被建立,是因为人类有着拟写、编辑、模拟数据的强大能力,一颗星球的运转,一个族群的兴衰,一个人一生的所见所闻,乃至每一次呼吸都丝毫不差地被人类以一串数据代码复刻在了小小的数据碑内。

而塔塔是后数据拟写时代下的产物,也是艾克最亲近的陪伴者,它了解艾克的每一个神态、言语乃至人格,只要塔塔通过艾克的神经中枢读取他一生的记忆信息,便能将艾克也改写为一串无形的数据复刻进数据碑,就像它解读并重建了阿四一样。

艾克在塔塔的资料库里编辑了一个文件命名为“家书”,并设定好了塔塔的航线,塔塔将遵循艾克的航线飞往新人类居住的地方,尽管航线有可能意外偏离,但艾克并不忧心,因为有水客阿四在。

06信使 

艾克和塔塔在荒原上找到了一座残破的钟楼,他们坐了上去,钟楼早已腐朽,大钟在人类离开之后就没有再转动过,时针停在五点,而后陷入了漫长的冰封,阿四说,那个时间也许是家乡的傍晚。

塔塔为艾克描绘着钟楼原本的样子,并通过发声系统朝艾克模拟着暮色下的钟声。

“请注意,密闭服续航时间仅剩十分钟……”冰冷的提示音再次响起,阿四和塔塔知道——他们该启航了。

“阿四,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信使,替我回家。”艾克看着塔塔说道。

水客阿四——这个储存着古人类记忆的思维模型即将重新履行他过往的使命,带着艾克的“家书”飞往新人类的世界,至于艾克,也即将作为新人类的思维模型踏入时空的隧道,朝着地球的某个旧时代追寻而去。

“艾克,其实你已经回家了。”阿四缓缓说:“欢迎回到地球,漂泊的异乡人。”

塔塔的眼睛闪烁着,它凑到艾克身边蹭了蹭艾克厚重的密闭服,然后开始高速旋转——化作悬浮球体,艾克洋溢起笑意,看着塔塔眷恋地环绕着他与钟楼飞行了一圈:

“艾克,其实你也可以像阿四一样住进我的脑袋里,我可以带你回去。”塔塔的眼睛闪烁着。

“不,我已经回家了,谢谢塔塔。”艾克伸手轻轻抚摸塔塔光滑圆润的外壳,他只是千千万万文明寻觅者之一,却也是第一个即将聆听地球文明之歌的寻觅者。

“再见,我的主人,艾克。”

“祝你好运,亲爱的塔塔。”

变成球体的塔塔盘旋在灰蒙蒙的天际,底部的灯光亮起,似乎是在向艾克告知着自己的方向,几分钟后,塔塔飞速脱离大气层,离开了这片孤寂的人类故土,塔塔与阿四承载着艾克的“家书”在地球的天边化作微弱的星星开始了孤独的航行。

“欢迎回到地球,漂泊的异乡人。”艾克在心中默念阿四说过的话,无尽的雪原黯景越来越模糊,直到苍茫的万物融成一滴热泪滴落下来,他才再次看清了塔塔远航的方向……

“请注意,密闭服续航时间进入五分钟倒计时……”机械提示音再次响起,这已成为艾克的世界中唯一可以辨识的声音。

艾克跃下残破的钟楼,驾驶着航行舱回到了数据碑旁,他将自己的数据模型连接上数据碑的端口,随着滴答一声,一阵柔和的光芒和电流被激活的声音瞬间包围了艾克,密闭服倒计时的提示音开始模糊:

“六、五、四、三、二……”

他的意识坠入了黑暗,冻僵的躯体依偎在数据碑旁,脚下的土地中掩埋着水客阿四沉没的船只,寻觅者艾克,二十三岁离开了家乡,十多年后又消失在了另一片故土上。

07后记

  

“天乌乌,卜落雨,海龙王,卜娶某。龟吹萧,鳖打鼓,水鸡扛桥目吐吐,田婴举旗叫辛苦……”

那是艾克留在阿嫲身边的最后一个黄昏,他学着阿四为床上的阿嫲唱着童谣。阿嫲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手中紧握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何生的名字,她的目光变得迷离惆怅起来。

“阿嫲,老何在那边一切顺利,他同我说,希望您的病赶快好起来呢……”艾克说,阿嫲说不出话,只是开心地看着艾克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成了深深的沟壑,沟壑里面藏满了思念。

夕阳的光芒轻柔地落入旧旧的小屋内,咸咸的海风吱呀吱呀推开了木门,艾克与阿嫲一同朝外望去,潮水又悄悄淹没了滩涂,斜阳倒影在海面,波光粼粼的海水将黄昏的颜色悠悠荡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阿嫲平静地合上了苍老的眼睛,微弱的呼吸停止在风中,她眼角的晶莹泪珠掉落染湿了信封,当夕阳的光悄悄触碰到艾克时,艾克的身影也渐渐消弭在了令人怠倦的黄昏中。

他将要走向更遥远的地方了,他掠过彩色玻璃的圆屋顶,如同蝴蝶一般停在晕染着玫瑰色红晕的田野中;远方传来中世纪教堂永垂不朽的钟声,他在教堂旁吟唱起盛唐的诗篇,遁着雾霭中爱琴海的古迹,消散在腥湿的海风中。

最后,他和着飞鸟的鸣叫,他又没入了无垠的蓝天。红砖古厝间伫立着的沉默钟楼,指针正好指向五点,艾克看见少年的何生跃下钟楼,沿着斜阳笼罩的蜿蜒小巷走上了回家的方向……

 


voyage3星45年,联邦文明调查局在voyage3星的近地轨道附近捕获一个球形飞行物,经研究,那是四十几年前一位寻觅者的随行机器人,人们解密了机器人资料库里丰富的文明记忆,并获得了一个被命名为“家书”的文件:

亲爱的妻子珍妮,还有我亲爱的儿子塔塔:

如果你们能够读到这封来自地球的家书,那么恭喜你们,终于迎来了我成功找到数据碑的喜讯,不过很抱歉的是,我此时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我曾经一直在为人类难以存续文明而感到疑惑,但是我现在明白了,记录下回忆的不是数据,而是思念,是人类在故土上留下的斑驳。

我们不是失去了记忆,只不过是在奔忙中忘记了眷恋。我一个人泊入残破的太阳系,并在数据碑中唤醒了人类曾经的璀璨奋斗史时——那个时候的古人类,无论走多远都会时刻回头看看,而现在的我们只是在宇宙间落荒奔忙而已,航行中的人类是这样,寻觅者艾克也是这样。

很遗憾没能亲眼看到塔塔涂的红色屋顶,也很遗憾没能再次踏上归南星系,但不必为我而伤心,因为地球亦是故土。

关于地球数据碑里的故事,也许你们会很感兴趣,我和机器人塔塔已经修整好了所有数据,等待你们再次开启,欢迎回到地球,漂泊千年的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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